台灣海岸十年

採訪/撰稿 于立平 柯金源
攝影 陳慶鍾 陳添寶 柯金源,剪輯 陳慶鍾

1998年,我們的島開播,當時許多海岸開發案,正如火如荼的進行,於是我們的島推出再見海洋系列報導,首次透過影像,完整呈現台灣海岸的環境問題。這十年,在無數次的潮起潮落之間,台灣的海岸又產生了哪些改變呢?重返我們的島,希望回顧歷史,找出海岸的未來。

拿著十年前的紀錄,我們從淡水河口出發,環繞台灣海岸線一圈,沿途觀察比對幾個因為海岸工程,而導致海岸地形與生態變遷的故事。

首先來到淡水河出海口的南岸八里,很多人會來八里吹海風、喝咖啡、騎腳踏車,但是較少人會注意到在河口邊,有一個傳統的漁村聚落-挖仔尾,挖仔尾可說是大台北地區少數僅存,風頭水尾的小漁村,許多居民靠著耙文蛤來養家活口。

第一次看到漁民在潮間帶耙文蛤的身影,對比背後的高樓華廈,就像是一幅台灣現代版的米勒名畫「拾穗」,在城市高度發展的過程中,台灣首善之區的角落,還有一群老漁民依賴海洋的賜與,簡單的維持生活所需。

我們回顧1998年間的紀錄,當時這段海岸因為淡水河上游集水區興建水庫,以及中下游河段與海岸線大量採取砂石,導致這一段海岸嚴重侵蝕後退,隨著沙岸的退縮,傳統的經濟活動已經蕭條下來,耙文蛤的興衰史,反映了八里海岸的變遷。

不過,十年後我們再回到報導的現場,發現老天爺好像跟我們開了一個大玩笑。原來資源豐富的潮間帶,成為沙丘草地,原來的淺灘,成為深淺不一的危險海域,當地居民面對熟悉的環境,一天一天的變形與陌生,在海沙埔一來一回之間,只能不斷的找尋適應的方式。

為何這段海岸在短時間之內,會有這麼巨大的變動,主要是因為台北港的興建,它的北防波堤就像一隻大手臂,往外延伸,產生突堤效應,把淡水河的漂沙都擋住了,八里的海沙埔回來了,但是南邊的海岸就得面臨流失的命運。

沙子原本就是流動的,但是當人介入了自然的變動,整個海岸生態系統都被破壞了,台北港港區的用地,完全以填海造陸方式取得,總工程經費超過千億元,未來除了要防治海岸侵蝕,港區可能也需要不停的疏浚,這些長期又龐大的維護經費與環境成本,是沒有被計算在建港預算內的。

另外,常常被忽視的,還有無形的文化成本,在一切向錢看的經濟發展思維之下,當地世世代代以河口潮間帶維生的漁民,也是被犧牲的族群,我們看到因為興建一座港口,導致一個可以養育後代子孫的永續漁場消失了,小漁村與文化也跟著崩毀,人與海相依存的圖像,會不會成為淡水河口的記憶呢?

離開了變動的八里海岸,我們繼續往南走,來到了嘉義好美寮。枯倒的木麻黃,橫躺在沙灘上,它們就像是一群捍衛海岸的士兵,雖然已經戰到剩下最後一絲氣息,仍堅守著崗位不願放棄。

好美寮海岸侵蝕的原因,除了上游河川的輸沙,被水庫、水壩、攔砂壩攔截,最主要的還是布袋商港惹的禍,防波堤截斷了北方的沙源,南方來的沙源又淤積在港口,如今港務單位每年列約三千萬元的航道疏浚經費,來解決淤沙的問題,而另一邊為了留住沙子,祭出了消波塊和水泥堤防,縣府單位運用九二一地方重建的補助款,花費三億五仟元,在好美寮自然保護區的沙洲上,築起一座長達三公里的堤防與消波塊,但還是無法挽救好美寮海岸,急速消失的命運。

對於這場海岸保衛戰,我們陸續做了多次報導,當地居民蘇銀添先生,也跟我們一起見證海岸的變遷,他認為應該回到源頭去思考,為何沙洲不見了,能不能從根源解決問題,畢竟堤防及消波塊的運用,也只是治標不治本。

沙灘流失的原因,除了河川上游的輸沙,被水庫、水壩、攔砂壩攔截之外,最主要還是布袋沿海綜合開發計畫惹的禍,首先是1984年與1992年的抽沙填海造陸工程,接著是布袋商港往外延伸的堤防,阻斷海岸沙源的漂移,雖然沿海綜合開發計畫增加126公頃的新生地與一座布袋商港,但實際上,卻流失更大片的國土。目前好美寮海岸嚴重侵蝕的現象,已經危及內陸居民的身家財產安全。況且,港務單位每年必須平均再編列約三千萬元的航道疏濬經費,來解決港區淤沙的問題,而新生地也面臨土地下陷的危機,布袋海岸的開發計畫,成為天下沒有白吃午餐的鮮活例子。

離開了好美寮,我們繼續往南,去看台灣另一個消波塊的奇蹟,高雄縣蚵仔寮海岸,來到高雄蚵仔寮海岸,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這些堆得跟小山一樣高的消波塊。從各式各樣的消波塊外型,就可以看出蚵仔寮海岸侵蝕的歷史,很難想像,在二、三十年前,這裡還曾經是一大片寛濶的沙灘。

從1970年蚵仔寮海岸興建水泥堤岸之後,三十多年過去了,海浪依舊威脅著這座小漁村,目前水利署已經在蚵仔寮海岸,放置了七萬多個的消波塊,這一片用二億多元打造出來的「黃金海岸」,就像一個消波塊的展示場。因為興建港口與海岸開發工程,讓蚵仔寮從一個靠海維生的小漁村,變成海岸侵蝕的受害者。未來還可能被迫退出危險區域,政府的錯誤政策,最後卻是由居民來承擔。蚵仔寮海岸的困境,讓我們得重新面對國土規劃的問題。

從1975年到2008年,水利署總共投入了162億元,進行海岸整治以及環境營造,不過我們的國土,仍一吋一吋的流失。目前台灣本島侵蝕最嚴重的區域,是從嘉義到高雄一帶,每年往後退縮約十公尺,而東部海岸也以每年一公尺的速度,慢慢往內陸侵蝕。

其實自然的海岸,加入新的人工結構物,漂沙就會被阻擋,而另一邊海岸就會因為沙源補充不足,而發生侵蝕,這就是所謂的「突堤效應」。目前台灣大大小小的漁港、商港、軍港共有兩百多座,平均約每六公里就有一座港口,港口密集的程度可說是世界第一,海岸與港口工程,一旦規劃不當,除了造成國土流失以外,也可能為自己帶來大麻煩,有些港口可說是台灣的大錢坑,彷彿永遠也填不滿,像台東的大武漁港就是其中之一。

來到大武漁港,首先看到的不是漁船出港的熱鬧景象,卻是三台怪手,火力全開拼命趕工的狀況,眼前就看到一座座的大沙丘,都是從港口內清出來的成果。

因為沿岸流的作用,大武漁港就像一座永遠無法完工的港口,出入的航道成為淺灘,漁港淤成沙港,長期處於不斷改建維修的窘境。1953年以來,政府已經為大武漁港投下了數億元的建港經費,但根據港灣工程專家的判斷,要克服淤沙的問題,估計經費可能需要五、六十億,現在呢,只能依靠著挖土機不斷的疏濬,勉強維持航道的暢通,漁民們也只能看天吃飯,自求多福。

港嘴清了又淤,漁民的怒火越燒越旺,2008年二月份,還曾經發起抗議行動,我們在拜訪漁民的過程中,再次遇到了十年前採訪過的船長,十年的歲月,船長的頭髮都白了,原本以為港口淤塞的問題一定會改善,所以把小膠筏換成漁船,沒想到還是錯估了政府與工程專家的能耐。

大武漁港就像是台灣港灣工程的活教材,讓我們看見了大自然的堅強以及人們對於海洋能量的輕忽。

另外,台東縣的長濱漁港,同樣也面臨港口淤積的問題,近年來竟然上演了一場漁港變成砂石場的荒謬劇,港區碼頭上砂石已堆積如山,港嘴邊沙子總是隨著潮流一堆一堆的滾進港口,怪手不停的趕工,好像永遠也挖不完的樣子。

但是台東縣政府,卻在這座幾乎癱瘓的漁港,發現了龐大的商機,因為從港區挖出來的砂石竟然成為高級建材,經過標售,立即獲得上千萬元的收益,但縣政府賣出砂石,一邊數鈔票的同時,另一邊的海岸卻因為缺乏沙源的補充,導致海岸侵蝕,而漁民們長年來受困於漂沙的問題,還是沒有獲得解決。

為了拉攏選民、拼選票,政治人物經常在選舉期間,允諾許多地方基礎建設,因此產生了很多選舉漁港、政治工程,但這些漁港工程往往是政治凌駕專業,導致屢建屢敗,成為永續工程,像花蓮鹽寮漁港已經蓋了17年了,當地漁民與海岸環境,都同時成為受害者。

花蓮鹽寮漁港原本是屬於細小礫石的沙灘海灣,當地有個小聚落叫做橄仔腳,漁民們的漁筏平時就停靠在沙灘上,但是蓋了漁港之後,自然美麗的海灣卻佈滿了大粒卵石和消波塊。

花蓮鹽寮漁港從1991年開始興建,不過因為附近海流強勁,外防波堤屢次被沖毀,沈箱也斷落在海中,阻礙了航道,而原本海灣上的沙子,因為突堤效應日漸稀少,只剩下大小不一的卵石,危及漁筏上下岸與進出沙灘的安全及方便性,多年來,漁民對於政府建造的「烏龍漁港」怨聲載道。

這麼多年來,我看著港口的碼頭、堤防,蓋好了又塌下去,甚至干擾了海岸原來的律動,現在南邊海岸已嚴重侵蝕,並危及台11線的路基,雖然港口南岸的沙子一天一天的減少,但港口防波堤北岸的沙子卻越積越多。

十幾年來,這一段海岸幾乎沒有停止變動,唯一不變的是,漁民的困境始終沒有解決,已經快七十歲的老漁民黃順德,告訴我們現在漁民每天進出港的標準動作,必須先清出沙灘航道的石頭,才能避免漁筏受損,另外還得依賴人力的協助,漁民才能出海作業或是才能回得了家。

鹽寮漁港的興建工程,至目前為止,前後已花費了近二億元,但還是失敗了。鹽寮漁港的例子,突顯了港灣工程的侷限,大海的能量,人們還是難以相抗衡,當漁民的港口美夢破滅之後,老漁民現在的願望,是 只要能夠回到從前就好。

為了改善漁民的作業環境,政府大肆增闢或擴建漁港,但是又因為漁港設計不良,或是沒有評估海象潮流的影響等因素,導致漁港淤積嚴重或是狀況不佳,無法使用,政府花費鉅資大興土木,不只破壞了海岸自然環境,漁民也沒有領受到政府的美意,再來看看漁政單位,最不願被人提起的老笑話,就是和美漁港與金沙灣的例子。

早期金沙灣是一片小而美的沙灘,1994年和美漁港擴建,防波堤往外延伸,金沙灣的沙子,就逐漸隨著海流飄進了港內,港口還沒正式啟用,淤沙卻已經堆得比泊船的碼頭還要高,建一個廢港又毀掉一個沙灘,四千多萬的港灣工程完全敗給這一粒粒的小沙子,為了拯救這座荒廢十多年的漁港。

繞行台灣一圈,發現海岸工程一旦選址出了問題,後果就像一場永無止盡的惡夢沒完沒了,在每一項錯誤之後,往往只能以新工程來作補救,但往往是愈補愈大洞。

當美麗的海灣蓋了漁港,當潔白細柔的沙灘放上消波塊,當台灣超過一大半的自然海岸,被人工結構物所取代,人們開始想念海洋以前的美好。

從2003年開始,內政部營建署推動「海岸復育及景觀改善」搶救計畫,第一年先選定了六個示範點,編列了七千兩百萬元,準備移除部分的人工結構物,之後每年都投下數仟萬元,只為了換回海岸原來的模樣。

但是要拋開築堤防浪的舊思維,挑戰的不只是海岸工程的決心,還有居民的信心。十年來,我們欣喜人們對於海岸利用的價值觀,正慢慢的在轉變,但同時也發現政府部門的許多作為,很令人憂心。目前在台灣各地仍有許多新的開發案與建設,像是深澳電廠的碼頭增建計畫、離島的港口興建工程,還有台26線環島公路的開闢等。

沙的流動,就像是海洋生命的一種輪迴,阻斷了沙的漂移,等於扼殺了生命的延續,當下一個十年,我們的海岸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側記

十年,在人生歲月中是不算短的時間,但相較於自然界的形成歷史,卻只是其中的一小點,重回海岸,繞台灣一圈,有欣喜也有難過,看到久違的受訪者,頭髮白了,臉上多了些皺紋,但是港口淤積、出海困難等老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十年來,一樣的抱怨,說者無助,聽者無力,當然也看到有些海岸,慢慢的找回原來的樣貌,期待下一個海岸十年,再來到海邊,可以從心裡散發出一抹甜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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