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收

採訪 胡慕情 柯金源 江綺玲,撰稿 胡慕情
攝影 柯金源 陳慶鍾,剪輯 陳慶鍾

「辛苦地耕種、除草、除福壽螺,再一週我就要豐收了,現在搞這個是什麼意思!」烈日下,桃園蘆竹劉邦炳對著縣政府農業局的代表謝毅安痛罵,因為農業局在收割前一週,要來鏟除他的農地。劉邦炳不滿,但謝毅安也很為難,因為劉邦炳的土地,去年底被環保署土基會調查發現,農地重金屬含量超標。不僅如此,整個蘆竹地區的農地,重金屬污染情況也相當嚴重,全都面臨鏟除、整治的命運。

根據實驗室檢驗分析結果,桃園地區,以銅、鋅、鉛的污染為主;環保署發文要求農民不得種植,可是春耕早已開始,這樣的行政流程,讓農民非常不滿。

糧商楊淑美表示,如果政府提前說明,她就可以叫農民不要種、讓土地休耕,等土地沒問題再種植,「現在農民什麼事都做完了才告知,不是很浪費大家時間?政府官員都關在辦公室吹冷氣,根本不知道農人的辛苦!」



環保署土基會執秘蔡鴻德表示,這樣的流程確實容易引起質疑,但對檢測單位來說,「一定要有作物才行。」蔡鴻德指出,如果檢測單位在農民收割完才去採集、檢驗,事後發現土地污染,「那稻穀就追不回來了。」

只是,農民不只對環保署的行政流程感到不滿,他們也質疑調查方式,並不合理。

蘆竹農民黃崇興和太太兩個人,走在田邊指著附近根本種不活作物的土地,拉出根本長不出莖的稻子,難以理解,這種一看就知道有污染的田地,為什麼沒被抽驗到。

蔡鴻德表示,目前環保署以6.25公頃為一個調查區塊,環保署的做法是,在這個區塊發現有污染後,會再以此為中心擴大調查。蔡鴻德坦言,這樣確實無法完全保障食品安全,「但因為現行的土污法規定,我只能管制我驗出的這一塊,其他的我就不能管。」

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曾接受國科會委託,針對蘆竹一帶受污染土地進行田野調查,徐世榮直指,「其實政府一直不敢大規模調查,我們都知道污染滿嚴重,但不敢大規模調查。」徐世榮表示,只要是引用同一條溪流的土地,一定都會遭到污染,只是程度差別而已,但因為土壤有累積性,所以土基會的調查,永遠會呈現出「今天這邊有污染,整治完以後,隔天那邊又有污染」的情況。



割稻機,無情地穿梭在蘆竹農地,開始大規模鏟除金黃飽滿的稻穗。看在蘆竹農民洪秋濤眼裡,非常心疼。洪秋濤說,他的土地被發現有嚴重的銅污染,「種了幾十年,這是第一次發現有污染。」而他所引用的水源,來自黃墘溪。這條溪流,流經內壢、中壢時,變成工廠排放廢水的承受水體。



根據環保署2008年的統計,桃園遭列管的農地有271筆,其中就有212筆位於黃墘溪流域。黃墘溪,在蘆竹一帶匯入桃園主要灌溉渠道桃園大圳。其實在桃園大圳上游,流水依然碧綠如昔,居民還能釣魚,但當大圳流經中壢工業區,來到蘆竹段,卻見紅水滾著白沫,刺鼻臭味讓人退避三舍。原本生龍活虎的鰻魚,也已經氣絕身亡。下游居民長期承受這樣的廢水,幾乎無法務農。

「桃園大圳的水,源頭很乾淨,但到下游穿插工廠的水,妳看我們的水圳,大家都不能引灌,只好用發電機抽。」農民張先生世居位於中壢市和蘆竹鄉交界的內定里,早年內定里的農民全都仰賴黃墘溪來種稻,如今卻只能種旱作,而且作物還不一定活得了。



內定里除了中壢工業區的污染,還受到零星工業區搭排影響。依法規定,搭排事業,要符合灌溉水質標準。但根據環保署監測資料顯示,黃墘溪的重金屬合格比例偏低。使得內定里的農地,幾乎全被列管,必須進行整治。但徐世榮認為,目前的整治方式,只是治標不治本。

「我們的整治辦法就是把它(土壤)攪一攪,怪手開進去攪一攪,把這些比較嚴重的地區,稀釋到別的地方;如果平面還沒辦法,就往下挖。」蔡鴻德表示,除了翻土,也可以採取水洗、酸洗的方式,把重金屬洗掉,「但是就牽涉到成本」,蔡鴻德進一步指出,如果採用酸洗,土壤的有機物會通通被破壞了,之後還要追加很多有機物,讓土地慢慢回復。「所以那個時間都是很慢的。翻土的方式大概是最快的,耕種也沒有問題。」

徐世榮對土基會的說法不予贊同。「那是因為我們透過採樣來定義可不可以種植。採樣都有一定的深度,比方離地表幾公分。所以我們採樣一看,比方銅污染、鉻污染低於幾個ppm,我們就說整治成功。其實我們做的方法簡單用四個字講,就是就地掩埋,就是把有毒重金屬就地埋藏在那個地方。」

徐世榮認為,長期以來,政府一直把問題標定在土壤上,是不對的,「我們應該要把問題回溯到它的根源,根源在於工業生產的問題。」

如果污染的根源不解決,農民辛勞種出來的作物,就只能跟廢棄物堆在一起等銷毀。


環保署土基會執秘蔡鴻德回應,政府一直有針對工業區進行控管,像對中壢工業區就有一個「天羅地網」專案做稽查,把不合乎放流水標準的廠商抓出來。

只是,這個天羅地網的專案名稱看似強大,卻難以落實。黃崇興的太太氣憤地指著圳溝水說,「妳看這水黑黑的,大家都不敢讓水進來田裡。圳溝裡的水有時油油的,有時有臭味、時有泡泡、或是紅色的。」

蔡鴻德表示,農地污染問題,涉及各部會權責。比如過去土地使用分區管制不嚴,工廠和農地比鄰而居;或是水利會允許工業搭排,卻沒有嚴格把關,才會讓問題不斷重演。這也是為什麼土基會要推動農地污染推動專案,希望釐清污染元兇,透過部會整合,要求工廠如果要搭排,就要符合灌溉水質標準,否則就得拉專管排放,或是搬到專業區。

只是,搬到專業區內,依然有廢水排放問題。徐世榮指出,就算工廠內的污水處理廠排放水依法符合規定,「但那不等同於,依法沒有污染。台灣的依法符合規定仍代表有很多環境的污染。」

徐世榮強調,真正的問題在於,工業生產一直沒有承擔環境污染成本。如果政府不改變,環保單位只能不斷在後面擦屁股。他建議,傳統工業也要像科技業一樣開始提高廢水回收比例,降低水的耗損量,更重要的是,要另外把有毒化學物質萃取出來,不要讓它流到外面污染環境、影響農田作物生長。

環保署水保處副處長沈一夫表示,如果要求廠家把污染降得更低,就必須要有更高級的處理方式,比如離子交換。經過這種處理,這些水就可以拿來再使用,「但處理一噸水,一定比跟自來水公司買還貴的多。加上政府沒有強制,所以它寧可多用水,把污染量稀釋掉。」

去年,台中后里鎘米事件,銷毀了近一萬斤的稻穀。今年3月,虎尾鎘蒜事件,銷毀上萬斤的大蒜。鏟除人員鏟除作物之前,都會拜天祭土,因為糟蹋五穀,對天地不敬。

長期以來,政府為企業負擔環境的外部成本,讓補償、整治的惡性循環不斷上演。當台灣農地不斷消失,政府能不能大刀闊斧,正視問題,讓農民不必在烈日下,揮汗痛罵,而是笑眼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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