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般肥沃的深色土壤不同,台南縣鹽水鎮的農田,是一片黃色大地。這裡的土壤,蘊含著豐富的鹽分,雖然不適合種稻,但卻種出了一顆顆又紅又亮的小番茄。農民李永祥說,因為台南鹽水比較靠海,屬於非灌溉區的旱地,所以種出的小番茄,既結實又多汁,吃起來非常有口感。
四十九年次的李永祥,在人生剛步入中年的時候回到家鄉,當時他從建築工人搖身一變,成為田裡的農夫。可是最近幾年,李永祥意氣風發的神情越來越少,皺眉抿嘴的機會越來越多,他指著眼前的農地說,「我們這裡的休耕地,面積增加的真快啊。」
民國八十六年,政府實施休耕政策。當時台灣兩期作的休耕面積,加起來不過六萬三千公頃。可是,休耕政策經過五年推廣,在台灣加入WTO的民國九十一年,全台休耕面積,已經攀升到十六萬七千公頃。農委會強調,為了因應加入WTO,兼顧開放市場後,對國內農產品的衝擊,唯有透過休耕政策,讓水稻生產力弱的區域進行轉作或休耕,才能降低台灣稻米生產量,讓進口米、國產品同時在國內,達到供需平衡的狀態。但是,農地休耕與否,卻不全然如農委會所想,是以土地使用效率來決定,實際的狀況是,農地經營者越老,土地休耕的機率也越高。後來,到了民國九十三年,全台大缺水,休耕農地大增,第一次超過二十萬公頃,也首度超越稻作面積,從此之後,休耕政策全面達陣。
政府鼓勵休耕,條件是必須種植綠肥作物,成活率在50%以上,而且至少要進行一次蟲害防治。只要通過審核,一公頃的休耕地,就可以申請到四萬五千元的獎勵金。這跟一公頃生產稻榖,平均獲利五萬元來比較,差了五千元。可是,休耕反而促使農民放棄耕種,因為對大部份老農來說,與其冒著風險栽種,倒不如休耕領補助,在無形之中,這也改變了農民的勞動習慣。
鹽水鎮農會的農事指導員方定輝表示,農村裡願意工作的人老了,年輕一輩有的外出謀生,有的留在鄉下卻也不願勞動,沒有人要務農了!要是休耕政策繼續下去,農田放著就有錢好領,「農地乾脆放在那邊廢耕就好了,有錢好領就好啦!」
的確,為了國際外交,台灣不得不加入WTO,為了搭上全球化列車,台灣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是首當其衝的打擊,就是台灣的農地健康。農民李永祥說,每年八月、九月,雨水多的季節或是颱風過後,外號行軍蟲的斜紋夜盜蟲就會大量出現,啃食休耕地上的田菁綠肥,吃光了一片田,就爬到隔壁田去,吃光了休耕田,就爬到經濟作物的田裡。民國九十五年,雲嘉南地區發生歷年最嚴重的一次蟲害,當時李永祥兩甲多的蕃茄園,幾乎無一倖免。
農委會農試所應用動物組研究員鄭允解釋,台灣農民很勤勞,只要看到蟲就會噴農藥,平常要積極推動的應該是安全用藥,可是近年為什麼斜紋夜盜蟲會突然大發生,而且沒有人管,後來研究發現,休耕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因為沒有人願意花成本去維護農地、計算收成,反正到最後綠肥都會犁到土裡去,因此,種植綠肥的休耕地,最後變成一個養蟲的大本營。
李永祥說,休耕地上的斜紋夜盜蟲把綠肥吃光後,就會開始往外擴散,如果休耕地隔壁的鄰田是種植經濟作物的話,那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像他的番茄園,以前兩星期灑一次農藥,防治效果就很不錯,可是每到夏天,三、四天就要灑一次藥,可怕的是,農藥灑了之後,害蟲還是四處爬行。施用農藥越多越頻繁,對李永祥來說,種植成本升高,對土地健康來說,則是長久的傷害,然而,對消費者而言,又是另一個安全衛生的威脅。
休耕,並不代表不耕作,而是要讓土地有補充地力、休養生息的機會,可是在台灣,休耕政策卻變成把田地放著不管。
鏡頭從台南縣的農地,慢慢地攀到高雄市熙攘的街道上。一個滿頭白髮、笑容可掬的公車司機-蔡清林,緩緩移動自己的腳步走上公車,然後開著沒有載客的公車,要去加油了。
先在加油站加柴油,再回到公車調度站把生質柴油加入油箱,蔡清林已經完全習慣新的加油方式。從民國九十六年七月起,高雄市所有公車,一律開始使用部分生質柴油。每一部公車,都貼上「能源作物綠色公車」的標識,這是因為公車使用的每一罐生質柴油,都是由回收的廢食用油,和能源作物提煉出來的植物油,共同製造出來的。可是很少人知道,所謂的能源作物,其實是在休耕地上種出來的。
農委會表示,為了推動休耕地多元化利用,尋找能源危機的應變之道,政府從民國九十五年起,開始實施「推動能源作物產銷體系計畫」。台南縣學甲鎮農會推廣股長李明席則說,鄉下的休耕地長期沒有好好管理,也沒有人定期維護,不是雜草叢生就是發生「蟲蟲危機」,所以以地方農政單位的角度來看,當然會鼓勵農民,一起參與種植能源作物。
民國九十五年,雲嘉南地區有1506公頃休耕地,投入能源作物計畫,民國九十六年,台北、桃園兩縣跟著加入,能源作物的種植面積提高到2343公頃,這對政府推動減碳工作,具有一定宣示作用,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廠商願意與政府、農民一起合作。製造生質柴油的廠商總經理張志毓說,全台灣有二十多萬公頃的休耕地,政府補助農民一公頃四萬五,不能種食用的作物,那麼依照WTO綠色補貼的規範,種植能源作物是最好的選擇。
農民種植的能源作物經過榨油後,會送到大工廠裡面,進行轉酯、脫水的工作,再經過蒸發後,就會變成能啟動機具的能源。像在廠區內負責搬運的堆高機,就都有添加百分之二十的生質柴油。
可是推動到第三年,能源作物計畫出現問題。過去,種能源作物與種綠肥一樣,都可以領休耕獎勵金,每一公頃,也都可以申請一萬五千元的管理補貼費,但是今年開始,政府取消管理補貼,大大降低農民種植能源作物的意願,台南縣學甲鎮的例子,就非常明顯,因為勞動多、收益少,梅雨季節即將來到,連年栽種不利收成,這種種因素,讓農民又回頭選擇種綠肥領獎勵的休耕模式。李明席說,九十五年有四百多公頃的農地,參與能源作物計畫,可是到了今年,只剩三十公頃。
去年的柯羅莎颱風,把雲嘉南地區的大豆田,吹得滿目瘡痍,收成比廠商預估的少了七成。再加上農民以休耕心態,來種植能源作物,收成當然遠遠不如計畫性種植的產量,於是,最後結果是,政府白花錢、農民買氣受,而廠商空有資金、技術和設備,卻無法製油。
市場需求還沒有成形,農民種植誘因過低,目前休耕地上的能源作物,還創造不出真正的「能源」。
高雄縣美濃鎮,向來被稱為南台灣的穀倉。如今,在春耕時期走進美濃,已經不容易看到一片綠油油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濃烈搶眼的橙黃,是豐富繽紛的粉紅、粉紫,這滿園亮麗的波斯菊花海,有蜜蜂相伴,也吸引了不少外地遊客。
不種可以填飽肚子的稻米,反而改種僅供欣賞的花海,這片美麗的景色,其實也是休耕農地上的意外收穫。民國九十三年起,休耕地種植景觀作物計畫開始推行,到了民國九十六年,景觀作物面積從423公頃增加到4271公頃,足足成長了十倍。
不過,種花不是重點,透過美景吸引遊客是第一步,建立農村文化的價值與自信,才是真正的目的。美濃鎮公所農業課長楊孝治表示,農村不是老房子和土地、作物而已,重要的是,外地的遊客、城市的人們,如果可以更了解農業,更關心農村,也才能夠知道,自己吃的糧食,其實就是溝通農村與城市的橋樑,有了這樣的認同,農村的轉型就有更多同志相伴,而非只有老農孤獨前行。
雖然景觀作物可以提供機會,讓非農業人口更靠近農業,可是,休耕地上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現在,休耕政策已經走進第十二年,作物種類也越來越多元化,從綠肥、景觀作物、能源作物,增加到今年首度開放的飼料玉米作物。不過,市場需求度不高,收成質量無關緊要,農民不再勤奮、田地荒蕪一片,休耕政策雖然降低進口米對國產米的衝擊,但到頭來也讓農民,越來越不知道為何而戰!
保護土地、生產食糧,是農民的天職,可是在休耕政策之下,農民漸漸忘記流汗的滋味和耕種的驕傲。農民的勞動態度,是農村文化的精神,農地的健康管理與生產價值,是農業發展的基石,在WTO大開國家門戶的強勢壓力下,如何調整消極的休耕政策,加強積極的產銷策略,才是台灣農業面對全球經濟的正確態度。
側記
採訪過程中,找了一些數據資料,再對照實際農業現象,我們終於慢慢了解,為什麼農村裡的人,人人都高喊沒錢、沒希望。去年,農委會的單位預算,共有647.9億,其中420億是老農津貼,10億左右是行政支出。而400億特種基金裡面,休耕補助占117億、稻穀保價收購約80億,天然災害各種救濟55億,其餘的,全都用在漁業用油補貼、補助農民繳交水利會費、農漁民子女就學獎助金、鼓勵造林等項目上。單位預算加上特種基金後,台灣一年一千多億的農政預算中,只有五分之一,是真正用在「農業發展」。這種只顧農民,忽略農業與農村的資源分配作法,只能讓每個農民分一小杯羹,但無法安心吃飽,難怪年輕人不願意務農,農地一再發生盜採砂石或回填垃圾的事件。要恢復農地正常運作、幫助農人回到田裡種出自尊,休耕政策一定要調整,否則在WTO的大旗下、面對外國農產品的競爭,台灣的農業永遠找不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