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泣高屏溪

採訪/撰稿 李慧宜
攝影/剪輯 葉鎮中

全台灣逕流量最大的高屏溪,過去是有名的工業之河,可是大部分的人,卻忽略了高屏溪跟農業的關係。過去,在雨季泛濫時期,高屏溪年年都為兩岸的農業區,大量補充有機土、補注地下水,可是自從民國六十年代以後,高屏溪中游的廣大河道,逐年從三千公尺大幅度減為兩、三百公尺,河床上的高灘地逐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為開墾的魚塭和定耕區,直到現在,面積已經超過一千兩百公頃。一條河流,為什麼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而這樣的變化是否也隱藏著危機?走進高屏溪高灘地,我們想要尋找更多的答案。

河床上,怪手不停地工作,河砂一車一車地被運往外地。高灘上,人們趁著夕陽微光,運動、散步或遊戲。堤防邊,深入河心兩公里的,是延綿不絕的廣大魚塭和零星農耕。跟往年一樣,正是枯水期的高屏溪,不見凶惡大浪,只有無聲的泣訴。

話說民國十六年,日本人為了對付不斷氾濫的高屏溪,開始在河流中游施工,經過十一年,完成總長度超過20公里的堤防。從那時起,河堤外的高灘地,開始自成一個世界,沒有錢的農民、流浪的農工,紛紛到此地落地生根。

李文建,今年五十九歲,是生活在高屏溪畔的老戰將。看他手腳俐落捉魚搬貨,可別以為他出身養魚人家,黝黑的他,可是道地的農民子弟。他說,小時候就跟著爸爸在高灘地上耕種。當時,父親種植的作物項目眾多,包含西瓜、甘蔗、甘藷、大豆、香蕉,甚至日本人推廣的菸草,直到二十年前,他才開始養殖泰國蝦和筍殼魚。

以前在高屏溪畔開墾種植或闢塘養殖,並不容易,因為高屏溪河道寬廣、年年氾濫,可是民國六十年代之後,砂石產業迅速崛起,高屏溪就此面目全非。緊握鐵鏟,正在沙地上更新地下水抽水設備的藍先生,剛過六十歲,談到高屏溪上的採砂行為和衝擊,也是印象深刻。他說,以前高屏溪的河道上有三條水路,可是自從政府開放開採砂石後,河道縮減為一條,河水也變深了。

枯水期的高屏溪,逕流量只有7.6億立方公尺,是豐水期的十分之一。現在是高屏溪枯水期的尾聲,整條河流看起來奄奄一息。日治時期興建的堤防,經過無數次的修築,越來越堅固,也將人與河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更糟的是,部分堤防外,還整地整出一大片河濱公園,縮減了高屏溪奔流的空間。雖然這樣的結果,在外觀看起來,是美麗的草地、也是新穎的遊樂區,但是高屏溪的水路,卻因此無路可走。

屏東縣里港鄉的過江河濱公園,就是最好的例子。十幾年來,雖然有在地社團定期維護環境,居民也養成在公園活動休憩的習慣,可是原本可以在枯水期讓人「親水」的高灘地,卻因為錯誤的設計,使得過江河濱公園,變成「侵水」公園。

在堤防盡頭、公園與高屏溪交界的沙地上,有少許瓜類,和明顯被水淹過的地瓜葉,沙地旁是蛇籠、淤泥,還有消波塊組成的公園斷崖。在堤防和公園合力圍堵下,水道三千公尺的高屏溪,只剩250公尺可以行水。

站在高屏溪左岸靠近屏東的這一邊,可以看到右邊,是過江河濱公園,左方是農民耕種區,明明都是高灘地的超限利用,政府可以蓋公園,卻不准居民開墾或養殖。對於這樣的限制,農民們很不服氣。事實上,高灘地的開發已經漸趨成熟,完整的電力系統、綿密的產業道路、一間接著一間的工寮,屏東縣的里港鄉和九如鄉,是高屏溪高灘地開發程度最高的地方,開發面積超過1200公頃,有四成土地是維持傳統農耕,六成區域在近來二十年間,逐漸轉型成為養蝦或養魚的魚塭。站在大橋上往下看,高灘地已經不是水走的地方,而是和聚落緊緊相依的生產區。

李文建,是少數以維護生態環境為主的養殖業者,並不是他不想賺錢,而是他發現,不靠藥物、抗生素,才能真正節省成本,讓魚塭和蝦池,都能永續經營。養殖面積超過六公頃,李文建一家人,養的是泰國蝦和筍殼魚。為了照顧習性敏感的筍殼魚,李文建在魚塭四周種滿空心菜,一方面讓魚兒棲息,同時也能淨化水質。

可是,像李文建這樣的漁民,在高屏溪高灘地上,卻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養殖行為排出的廢水,每天至少一萬五千立方公尺,其中是不是有抗生素或禁藥,會不會污染環境和水質,沒有人敢打包票。

八座橡皮壩,堵住了高屏溪的主要水流,這是因為高屏溪攔河堰要把水送往自來水場處理,提供大高雄地區使用。可是這樣的民生用水安全,卻沒有人把關。涉及河流高灘地業務的三個政府機關,包括地方政府農業局、環保局,和經濟部水利署第七河川局,沒有任何一個單位,主動站出來維護水質。

高屏溪有如排水溝,吸納各方廢污水,可是它也是取水口,人喝的、作物吸收的、魚蝦生活的,也都靠它提供的水源。生病的高屏溪,能夠滋養萬物、哺育周邊聚落嗎?

步步進逼的堤防和公園,使得高屏溪,再也沒有流上高灘地。河床上四處可見的丁壩和疏浚工事,破壞了高屏溪的自然水流和生態環境。過度採砂造成的左岸堆積,雖然讓農民免於受到大水追逐,但是因為沒有任何管制,造成高灘地過度開墾。高屏溪,這條南方大河的命運,決定了人的生活和聚落的發展歷史,人和河的未來依舊緊緊相依,把土地還給高屏溪,也是留一條生路給我們自己。

側記

「走大水」,是我們的祖先,在高屏溪畔落腳時發展出來的生存模式。大水一來,舉家甚至舉村遷徙,洪水過後,農民們再度回到河邊,插竿劃地重新種下來年的食物,這種種人與大河之間的拉扯,幾乎年年都會上演,當時的人們為了生活,不僅必須了解河流習性,更懂得謙卑。

可是,現在的高屏溪,卻沒有如此幸運。他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驗,人們漫無節制地採砂、建壩、築堤、墾地和養殖,再加上近年流行的河濱「侵」水公園,高屏溪原本的面貌完全走樣。這讓我們不禁擔心,即將被榨取殆盡的高屏溪,到底會在何時,向我們討回公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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