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身走一趟農產品的生產現場,看看農民如何在水田裡插秧、在園子裡剪枝採果,對消費者來說,大多是愉快的經驗。畜產品的生產現場,卻往往不是如此,尤其是集約化的飼養設施,濃重的屎尿味、漫天的羽毛粉塵,讓人避之唯恐不及。隨著都市的擴張,在台灣,許多養雞、養豬場的設置,引發民眾的抗爭;未經妥善處理,就排放至河川的畜牧廢水,成為生態的一大負擔。
要享用畜產品,就必須面對惱人的「屎事」。聽起來雖然不太愉快,卻是畜牧業能不能永續發展的關鍵。對於農業生產一向採取精準控制態度的荷蘭人來說,如何好好處理屎事,將其轉化為可利用的資源,自有一套方法。
二戰過後,為了解決糧食供應短缺問題,1960年代歐盟制定了「共同農業政策」(Common Agriculture Policy, CAP),透過政策補助,鼓勵農民生產,一方面也降低食物價格。在這樣的補貼政策下,畜牧業轉向衝刺生產效率的集約飼養模式,荷蘭的東部和南部,成為主要的畜牧生產區域。
從1980年代至今,荷蘭的乳牛產奶量平均從每頭每年5.5公斤,提高到8.5公斤,家禽的飼養數量也提高了兩倍。從國外進口廉價玉米、黃豆飼料原物料,在荷蘭境內飼養動物,製成高附加價值的畜產品,出口換取外匯,看起來是門好生意,卻也在境內留下每年近七千萬噸的禽畜糞。
荷蘭人口1700萬人,牛隻在養頭數為400萬頭,豬隻1200萬隻,家禽則高達一億隻 。在這個牲口比人口還要多的地方,如果不妥善處理禽畜糞,不但造成環境負擔,外銷事業也難以持續下去。
荷蘭瓦赫寧恩大學動物科學系的兩位禽畜糞處理專家弗里多夫・巴索耶(Fridtjof de Buisonje)和羅蘭・梅瑟(Roland Melse),開門見山的說,「讓禽畜糞回歸農地,是唯一的解方」。
糞便農業廢棄物 肥水不落外人田
還沒有肥料的年代,農民視糞便為珍貴資源,肥水不落外人田,是維持地力的最佳法寶。然而這樣的循環,早已隨著農牧業經濟型態的改變,而被阻斷了。
化學肥料的普及,讓農民捨棄了最天然的肥料,。隨著畜牧產業現代化,在飼料中添加銅和鋅元素,加速動物的生長,已經是普遍的做法,更使得動物的糞便產生重金屬含量過高的問題。
目前台灣約有10%的禽畜糞經過合格堆肥場處理,確認重金屬含量未超標之後,製作成有機肥, 對實施有機農法的農民來說,仍普遍存在「禽畜糞不安全」的看法,推廣不易。2015年,環保署修改水污法,開放畜牧業者將厭氧消化後的沼渣和沼液回灌農田,原意是期望為畜牧業者增加去化禽畜糞的管道,也讓農民省下購買化學肥料的成本,卻也引發質疑,擔心農地和地下水會累積過量重金屬和營養鹽,造成反效果。
因此,要讓禽畜糞回歸農地,完整達成資源的循環,必須先設定嚴格的標準和操作規範。首先,必須先從源頭限制飼料的成分與添加物的標準,降低禽畜糞中的重金屬含量,各牧場中禽畜糞的產生量和流向、單位面積農地施用量也得嚴格控管。
減少營養鹽污染 掌握禽畜糞便去向
土壤中的磷酸鹽和氮酸鹽一旦過量,會造成地下水體與河川優養化。1987年,荷蘭規範每年只能在2月1日至9月1日的作物生長季施用糞肥,並限制每塊農地施用磷酸鹽(P2O5)的上限。1991年,歐盟制定了硝酸鹽指令,限制農地施用硝酸鹽肥料的上限為每公頃170公斤,確保地下水質不會受到過量的營養鹽污染。隨著歐盟標準日趨嚴格,荷蘭政府也逐年下修農地磷酸鹽的施用量,目前上限為每公頃100公斤。
巴索耶表示,荷蘭農業部對全國農地建置了完整的資料庫,每塊農地的面積、種植的作物,每座牧場的動物數量,糞便如何運輸,從哪間農場運走多少糞便、卡車在哪裡卸載多少糞便,每批糞便的氮磷含量,這些資料全都進到資料庫,藉由科技化的管理,有效掌握禽畜糞的流向。
「如果哪個農場施用太多禽畜糞,或者有哪些糞便被運到不對的地方,都可以查出來」巴索耶說。如果違反規範,可能面臨刑責。
梅瑟認為,政府先制定嚴格的管制和排放標準,才能促使農民和產業去找出解方,「沒有人是自願的,但大家就是得遵守」,他說。以豬農為例,他們付給運送糞便承包商的運費每公噸為25歐元,這25歐元中,其中一部分是付給種植農作物的農民,鼓勵他們使用這些糞便來施肥,而不要使用化肥。
「這個費用簡直是天價」梅瑟說,不過他指出,這個收費高標,也為禽畜糞加工產業撐出了空間。例如,加工成價值和品質更高、也便於出口的粒狀有機肥,做為燃料(雞糞),或者進行厭氧發酵、獲取沼氣等,如果畜牧業者不願意付這麼高的運費來清運糞汙,他們也可以選擇其他的處理方案。
小農設置大型沼氣有難度 回歸農地較容易
儘管荷蘭的每一吋農地都成為去化禽畜糞的管道,梅瑟指出,目前荷蘭仍有20%的糞肥必須出口到國外,因為沒有那麼多的農地可以用來施肥。透過「內用」加「外銷」,荷蘭95%的禽畜糞,最後都能回歸農地。
不過,荷蘭位處歐陸,糞肥可以就近運送到鄰近的法國、比利時等地,當我們討論到台灣的情況,國土總面積雖然和荷蘭相仿,卻多高山且四面環海,出口糞肥相對困難。梅瑟提醒,如果一個區域的禽畜糞產生量和可施肥的農地面積,兩者之間無法達到平衡,若不想辦法出口過剩的糞肥,不如考慮降低國內的飼養規模,以進口肉品來滿足消費需求。
梅瑟觀察,在許多國家,沼氣發電被視作解決畜牧產業環境問題的方法,但他認為:「從能源的角度來看或許是永續的,但從礦物質的角度來看就不是如此」。
梅瑟分析,禽畜糞的厭氧發酵效率不高,通常必須添加玉米、牧草和其他生質廢棄物來提高效率。這些糞便和生質廢棄物,經過厭氧發酵後,所含的礦物質仍然留在剩下的殘餘物中,如果沒有妥善利用,就是浪費了這些氮和磷,而且也增加了總體的廢棄物體積。梅瑟也指出,如果沼氣發電設施維護不佳,洩漏出甲烷,仍然無助於溫室氣體減量。根據統計,歐盟的沼氣發電平均有4%的洩漏率。
巴索耶指出,大型沼氣發電設施造價昂貴,通常需要仰賴政府的大量補貼,「但這些補貼到底都進到誰的口袋?」他認為,要把糞便集中到大型沼氣電廠,發電完之後,又要再把這些剩餘產物運走,來回都得經過長途運輸,必須妥善評估可行性,否則只是製造新的問題。
荷蘭禽畜糞管理 台灣下一步怎麼走
經過40年的努力和嘗試,荷蘭逐步發展出成熟的禽畜糞管理政策,然而新的挑戰也持續拉鋸著政策的走向。
歐盟是世界上第一大的產乳地區,生產牛乳和各種的乳製品加工產業,是歐盟最主要的農業經濟活動,占農業產值超過十分之一。為了確保酪農能夠有合理收入,1984年設立了牛奶配額制度,每個農戶的產量都不能超過配額,防止生產過剩,以維持牛乳與乳製品的市場價格。
隨著自由貿易的發展,2015年,在酪農們憤怒的抗議聲中,歐盟仍決定讓牛奶配額制度走入歷史。這個變化,使得乳品產量增加,乳價下跌,酪農希望擴張生產規模來增加競爭力,然而環保法規卻日趨嚴格,大幅增加了處理牛糞的壓力。如何減少飼料中的磷酸鹽成分,並提升禽畜糞加工技術與出口潛力,是目前產業界與學界的一大研發方向。
反觀台灣,不少養豬業者仍然懷念著1997年以前,豬肉外銷日本的榮景。經過農政單位多年努力,總算於2017年5月,獲世界動物衛生組織(OIE)認定為施打疫苗口蹄疫非疫區,2018年7月正式「拔針」 ,停止施打口蹄疫疫苗。產業界冀望有朝一日能撲滅口蹄疫,重啟外銷,然而,台灣整體的畜牧產業,應該維持在多大的規模,才不會造成環境的負擔,至今仍缺乏妥善評估,禽畜糞的處理也尚待加強。如何在消滅疫病、提升畜產品品質之餘,不要再步上過去為了生產而犧牲環境的舊路,我們是否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