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系列報導》一個村子兩座農場 全球化浪潮下的選擇題

記者/陳 寧

揚・海爾耶在阿默斯福特市郊打造一座生態農場

應該鼓勵發展大農,或者支持小農?應該致力拓展外銷,或者推動地產地銷?阿默斯福特市郊,同一個村子裡,比鄰的兩間農場,選擇了截然不同的發展路徑,他們的故事,宛如「大小農之爭」的縮影,吸引許多人前來一探究竟。

位在荷蘭中部的阿默斯福特(Amersfoort),是個不太常出現在旅遊指南的城市,這裡居住了十五萬人口,也是東西向與南北向鐵路交會的重要樞紐。從阿默斯福特中央車站搭上公車,大約十五分鐘車程,再沿著綿延的草原徒步十分鐘,Eemlandhoeve農場的入口,出現在眼前。

在農場員工的指引下,我找到了農場主人揚・海爾耶(Jan Huijen)的辦公室 ,他站在滿地的書堆中,迎接我的來訪。在這之前,他正從牆上書架拿出了幾本書,和另一位訪客介紹蘇聯經濟學家謝爾蓋・布爾加科夫(Sergej Bulgakov)和 亞力山大・洽亞諾夫(Alexander Chayanov)的著作,這兩位學者對農業有著類似的見解:農業生產行為的本質是為了農民自身的生存,而不是為了工業發展、資本市場而存在。

房間入口,掛了一張海爾耶的海報,他帶著頂圓帽,穿著皮製背心和襯衫,腳穿長靴,站在草地上,背後是他的牛群,他的手上還捧了本書。我眼前的這位牧人,更像一位哲學家。

農業型態 大農小農哪種比較好?

在台灣,應該鼓勵發展大農,或者支持小農?應該致力拓展外銷,或者推動地產地銷?農業應該選擇哪條路,這番辯論往往很難有定論。相較荷蘭,在高科技、規模化的農業生產已成主流,而且每年藉此賺飽大量外匯的荷蘭,似乎已經不用對這個議題耗費唇舌。

然而,阿默斯福特市郊,同一個村子裡,比鄰的兩間農場,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發展路徑,他們的故事,宛如「大小農之爭」的縮影,吸引許多人前來一探究竟。

從海爾耶經營的Eemlandhoeve農場望出去,就可以看到沙普(Schaap)家族經營的酪農場,龐大嶄新的牛舍。

海爾耶和沙普兩個家族,彼此是世交,也是同一個教會的教友。沙普家族決定成為專業酪農,專攻外銷市場,1950年代他們只有50頭牛,為了提升競爭力,一路擴大飼養規模,2006年規模增加為250頭,並興建了新牛舍,接著,2012年開始引入擠乳機器人、餵食和清掃的自動化設施。至今,由年輕一代的格力特・沙普(Gerrit Schaap)接手,已經達到700頭規模,是當地最大的酪農戶。

海爾耶的父親早年也是養牛,他接手父親的農場後,在1993年成立Eemlandhoeve,致力投入生態農業,打造地域食農文化。海爾耶指出,英文的農業agriculture一詞,這個字本身就內含著culture(文化),只是在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影響下,在地的農業和農村文化,漸漸消失,食物供應鏈越來越複雜,大規模生產的廉價食物充斥市面,生產者和農民的關係越來越遙遠,而他想重建兩者之間的橋樑。

Eemlandhoeve農場裡的小型育苗溫室

在地生態農場   環境教育場域推手

現在,Eemlandhoeve農場有餐廳、有提供城市居民舉辦聚會和食農教育的場地,有種滿多樣蔬菜和果樹的有機菜園,也有提供藝術家創作裝置藝術的空間,還有一區正在打造中的帳篷區,海爾耶笑著說,這是打算要讓青少年遠離3C產品,享受自然、沉澱身心的空間。

農場的另一角,養了幾箱蜜蜂,海爾耶展示一個特製的壓克力透明蜂巢 ,這是為了讓來參觀的孩子可以認識蜜蜂如何築巢。旁邊的生態池,除了種滿各種植物,也是上百種鳥類的棲地。正如同海爾耶所形容的,他的農場是一個鄰近都市的綠洲。

用來進行食農教育的蜂箱
生態池提供了野鳥棲地

2007年,海爾耶因為長期在推動地域食農文化,獲得了西科.曼斯霍特(Sicco Mansholt)獎的肯定。西科.曼斯霍特是前荷蘭農業部長,1958年,他擔任歐洲農業委員會主席,是歐洲共同農業政策(CAP)的重要推手,鼓勵農民生產,有效的解決了戰後糧食短缺造成的飢餓問題。他也推動規模化、科技化的農業生產,讓荷蘭發展成世界重要的農業出口國。

曼斯霍特晚年卻開始意識到規模化農業生產,對環境造成的負面影響,對自己曾經制定的政策有所反思,但年事已高的他,已經無能為力。因此,當他過世後,他的朋友成立了以他為名的西科.曼斯霍特基金會,推動永續農業,並舉辦西科.曼斯霍特獎。曾獲得該獎項的,還有來自義大利,發起「慢食運動」的卡羅・佩屈尼(Carlo Petrini)

民眾食安意識覺醒 認養自己的食物

有了這個獎項的肯定,讓海爾耶對自己所投身的工作更加堅定,也讓他的農場更受矚目。他帶著我到農場的員工休息室,幾位從荷蘭各地來到這裡打工換宿的人,上午的工作恰好告一段落,圍在長桌邊喝咖啡,也討論對農業的想法,在我來訪的這天,還有位來自巴基斯坦的先生,趁著到荷蘭出差的空檔,特地來拜訪海爾耶。

休息告一段落,海爾耶帶著包括我在內的幾位客人,去看他的牛群 。走到草原上後,海爾耶卻沒有如我期待的,開始長篇大論向我們介紹他的牛怎麼飼養、使用什麼樣的農法。他只是默默的走向牛群,一邊拍手,一邊發出呼聲,牛群在他的引導下開始慢慢移動,很快的,我們就被有大有小的一群牛給包圍。

一行人跟隨他的腳步,跨越幾道有高有低的柵欄,海爾耶開始請同行的幾位男士,協助他移動布置在草原上的幾道長繩索,來控制牛群的移動範圍,不要一直停留在同一塊區域,以維持地力,我則在一旁觀察他們的工作。

海爾耶的農場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

「每隻牛都有他的個性,有些害羞,有些粗魯」,海爾耶帶著我們走近牛群,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其中一頭母牛,介紹著其中幾頭牛,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距離旁邊的一頭大公牛十分接近,但Jan對他的牛十分熟悉,在他的掌控下,牛群十分穩定,雖然是第一次在沒有柵欄的狀況下,走入牛群中,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Eemlandhoeve大約飼養40頭肉牛,毛色金黃,是來自南法的品種Blonde d'Aquitaine。夏季天氣溫暖,牛群大多在草原上放牧,冬季則住在牛舍裡避寒。剛出生的小牛會跟在母牛身旁生活4到6個月,小牛能夠充分得到照顧,也能從母牛的乳汁獲得良好的免疫力。牛肉除了在自家的農場店鋪和網路販售之外,消費者也可以透過「認養一頭牛」網站來認購。

2001年,荷蘭爆發口蹄疫,為了防堵疫情,數以萬計的動物遭到撲殺,為了幫助農民挺過這波產業低潮,一群市民和stichting Milieubewustzijn(環境意識)基金會發起了「認養一頭牛」行動,在五年內協助80個農場,募集了兩千位的認養人。後續也有人用同樣的方式發起「認養一隻雞」、「認養一棵蘋果樹」的行動。

雖然隨著口蹄疫情趨緩,政府補貼進場挹注產業,這股消費者挺農民的熱潮逐漸消退,歷經組織重整,「認養一頭牛」至今仍維持50個農場、八百位認養人的規模。點近網站上的地圖,除了Eemlandhoeve農場之外,也可以看到其他農場的介紹,消費者可以選擇自己想加入的農場。有著穩固的消費群支持,這些以小規模、友善飼養特色牛種的農場,才得以延續下去。

這樣的銷售模式,和海爾耶一直推行的理念不謀而合。雖然主流的大農生產模式,並不容易改變,但只要依循著拉近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這個價值,人們就能激盪出各種多元的新型態商業模式。

面對荷蘭農地稀少、價格昂貴,讓有心想從事友善耕作的青年農民,不得其門而入的現況,海爾耶也特別有感觸。他的兒子也跟他一起投入農事,但他們家同樣面臨貸款壓力,海爾耶提出他的想法:「我們的農場能不能不只是家庭資產,而是可以成為屬於社會的資產?讓更多市民參與進來,一起投入農事,我提供你這裡生產的,新鮮自然的農產品和肉品,這樣我的兒子或者其他年輕人,或許就能更沒有負擔的當一個農民,農產品也可以有合理的價格,這也可以是一個新的商業模式。」

 

該朝向哪種農業型態  土地會告訴你答案

在拜訪行程的最後,我向海爾耶請教,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大小農的辯論,農業最終應該走向哪個方向,對於這樣的提問,海爾耶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他說,雖然他和隔壁沙普家族的農場,是截然不同的生產模式,但他們一向彼此尊重在經營農場過程中做出的每個選擇,抱著開放的心態了解對方的做法。

海爾耶說:「身為一個基督徒,當我上教會的時候,我們不說話,我們只是傾聽」,他認為辯論只是立即的反應,人卻沒有辦法藉此看見自己的內心。面對每位訪客,他總是說的很少,而是留更多的時間,讓大家自己在農場裡觀察、體驗。「當你自己體驗過後,再重新思考,你就會有自己的答案」 ,海爾耶說。

海爾耶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記者來採訪他和隔壁農場主人格力特・沙普,當記者問格力特,乳價已經持續低迷三年,成本比市價還要高,他該怎麼辦。一陣沉默之後,格力特回答記者,我會加入海爾耶的這個地產地銷系統,我可以把我的牛奶,直接供應給阿默斯福特的市民。

如同奠定歐洲農業政策的西科.曼斯霍特晚年時的自省,以及他從鄰居格力特身上看到的轉變,海爾耶認為,只要他們持續扮演著農村和都市之前的橋樑,找到更多有相同理念的盟友,讓更多人走入他們的農場,傾聽內心的聲音,人最終都會選擇回歸在地、走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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