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系列報導》荷蘭農業下一步 科技是糧食危機的唯一解方?

記者/陳寧

先進的科技,日趨精準化的農業生產模式,會是解決人口爆炸、糧食危機的解方嗎?當無人機、農業機器人和電腦環控設施越來越普及,農業的本質,和務農所需的專業,是否也需重新定義?即使在農業科技首屈一指的荷蘭,農民和消費者也開始意識到這一點。

飛機從史基浦機場起飛不久,從機艙內往下望去,翠綠的平原上,坐落著一片片格局方正、排列整齊的白色建築群。壯觀的玻璃溫室設施,是荷蘭特殊的地景,透過精準控制光照、溫溼度,終年生產各式各樣的花卉和蔬果,讓大多數國土低於海平面的荷蘭,逐步打造農產出口奇蹟。

荷蘭西南方的韋斯特蘭 (Westland),是全世界溫室設施密度最高的區域,這片2400公頃的區域,鄰近港口,到機場的交通也十分便捷,各種農產品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送往世界各地。荷蘭74%的園藝商都集中於此地,養活了五萬個員工和他們的家庭,每年創造的產值高達40億歐元。

2018年春天剛開幕的世界園藝中心 ,這個設立在一座大溫室中的產學合作新基地,野心勃勃的要引領韋斯特蘭,甚至整個荷蘭的溫室設施栽培技術,繼續穩坐世界第一的位置。

世界園藝中心的共同創始單位Demokwekerij Westland主任歐文・卡多爾(Erwin Cardol)表示,一開始的構想,是基於伊拉斯謨斯(Erasmus)、萊頓(Leiden)和台夫特(Deflt)三所大學有增建校舍的需求,產業界也希望能夠有一個進行研究的專屬空間,後來他們決定將兩者結合,七十家廠商聯合投資成立了這個中心。

中心內除了有辦公設施、教學場所、商業展示空間,還有一座座小型溫室隔間,可以作為教學用途,也可以讓園藝商進行各種試驗。在這裡,廠商可以快速找到學術團隊,為他們解決問題,快速開發新技術。

「我們想讓產學之間能夠在這裡產生更多的連結,激發靈感,發展出更多創新的計畫,用有限的自然資源,生產健康的糧食,提供永續的產品,這是我們的責任」,卡多爾說。他列舉目前中心裡幾項主要的研究,包括生物防治、使用生物刺激素(Biostimulants)來改變番茄的風味 、植物生長調節劑和LED光源等項目。

雖然研究項目十分多元,難以一一說明,卡多爾指出,整個中心的研究整體來說仍朝著幾個大方向前進,首先是讓溫室從消耗能源的設施,轉化為生產能源的設施。這樣的研究已經進行了幾年,也有一些階段性的成果,可以用更少的能源,來栽培特定作物。

「我們還有一個更大的野心,就是不使用土壤,來栽培出更多的作物,例如蔬菜、切花等」,卡多爾說。

負責規劃世界園藝中心水循環系統的Priva公司策略開發專員揚・韋斯特拉(Jan Westra)指出,荷蘭的法律對於溫室栽培業者的有嚴格的規範,必須妥善回收水,而精準的管理灌溉,對業者來說也可以增加收益。

他舉例,草莓這類柔軟的水果,容易因為水分拿捏失準造成爛果,他們先計算植栽需要多少水,在夜晚時先保持在低水位,再讓電腦系統根據氣候來決定要不要多澆水,如果晚上吹了乾燥的風,就多澆些水。整體節水了三成,產量增加兩成,還節省了10%的人力,「草莓如果爛掉了,還得花人力去摘乾淨,同時又沒有任何產值」,韋斯特拉自信滿滿的說著他們的成果。然而,這樣精密的電腦環控系統,也所費不貲。

科技的發展 讓人思索農業本質是什麼 

先進的科技,日趨精準化的農業生產模式,會是解決人口爆炸、糧食危機的解方嗎?當無人機、農業機器人和電腦環控設施越來越普及,農業的本質,和務農所需的專業,是否也需重新定義?過往和農業密不可分的自然和農村文化,似乎也漸漸失去了他們的意義。即使在農業科技首屈一指的荷蘭,農民和消費者也開始意識到這一點。

2018年六月,荷蘭忠誠報(Trouw)公布一份兩千位農民參與的民調,其中有八成的農民表示他們想轉向更生態友善的耕作模式,七成認為集約化、出口導向的農牧生產已經對自然環境產生壓力。

和阿姆斯特丹僅有一岸之隔的阿爾梅勒(Almere)市,這塊40年前為了紓解阿姆斯特丹人口壓力而填海造陸打造出的新生地,正為了2022年要舉行的「園藝博覽會」(Floriade)而忙碌著,面對這個十年一次的盛會,阿爾梅勒主打的概念是綠色城市。

在世界各地,居住在都市人口越來越多,都市規模持續擴張,在對於未來城市的想像中,如何拓展都市農業,讓都市居民更進一步參與食物生產的過程,都市不再只是持續消耗資源,而能夠走向自給自足,是一大目標。位在阿爾梅勒市中心的艾列斯應用科技大學(Aeres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也參與了園藝博覽會的規劃。

艾列斯應用科技大學教授迪納德・艾科爾(Dinand Ekkel)指出,20%的荷蘭農民未來會慢慢退場,另外20%已經開始轉向小規模、友善生產的模式,但仍有60%維持現狀,以大量外銷農產品來獲利為目標。
 

Dinand Ekkel 教授

艾科爾一邊分析,一邊在紙上畫了一條直線。他解釋,在現有的食物供應鏈中,從最源頭的農民,到最終端的消費者,可說是在這條線的兩端,毫無關聯。隨著消費者意識提升,對於動物福祉、友善生產、食安等要求也越來越高,加上荷蘭有世界唯一一個以動物福利為訴求的政黨,在150席國會中,占有5席,給予產業壓力是很大的。

但對於農民來說,他們也覺得自己受到消費者誤解,認為消費者不夠了解農業現場的真實狀況。艾科爾再畫了一個圓圈,接著說:「讓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重新連結,這是我們想要努力的方向」,雙方有更多的認識和互信基礎,才能夠順利推動改變。

艾列斯科大另有一處專門實施畜牧教學的德隆騰(Dronten)校區,這裏的學生大多來自傳統農家。艾科爾觀察,雖然他們已經在課程中,增加一些友善畜牧生產的內容,目前選擇上這些課程的學生不多,加上對大多數老師來說,過去所受的都是工業化畜牧的訓練,要建置友善畜牧的課程,還需要一段時間。但艾科爾認為,友善畜牧是未來的趨勢,雖然會成長多快,或者成長到多高的比例,還是未知數,教育系統仍然應該及早開始轉型,來因應這股潮流。

農業轉型新發展 未來食物的基地

持續研發各種尖端農業科技,今年剛舉行百年校慶瓦赫寧恩大學(Wageningen University & Research),是荷蘭「農業矽谷」的核心,基改與基因編輯技術、人造肉、農業機器人、可食昆蟲等對於未來食物的研究,都是這個校園裡熱議的話題。但在校區周邊,許多以社區支持型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 CSA)型態經營的小農場,也受到不少消費者歡迎。

騎著腳踏車,滿頭白髮的里奧・史托斯納德(Leo Stroosnijder)到位在貝納康姆(Bennekom)市郊的新一輪農場 (De nieuwe ronde)農場裡,親手摘下新鮮的漿果。十幾年前,史托斯納德發起了這個CSA農場,也曾經擔任消費者會員組織的主席,每年400多位會員和農民開會時,可說是十分熱鬧的場景。

新一輪農場的會員繳交會費就可以每周來農場採收

新一輪農場的會員,每個人一年繳交192歐元(約為台幣6700元)的費用,每周可以自己來農場採收固定的份量。農場目前由兩位農民經營,為了更穩定經營,農場主人決定耗資11.5萬歐元(約為400萬元),買下屬於自己的農地,也成功的從會員中募集到足夠的資金。Leo認為,他們的消費者組織,採取的態度是不要對農民有太多的限制,信任農民,但在他們遭遇困難時,成為他們的後盾,這是他認為農場能夠持續經營十幾年的關鍵。

也有一群消費者,決定採取更積極的行動,拿回生產食物的主權。另一股在荷蘭興起的風潮,稱為”Herenboeren”。這個字原本指的是擁有許多農地的大地主,許多佃農為他們工作,他們不用付出勞動,就能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

現代的”Herenboeren”地主,指的則是一群集資買下農場的消費者。根據計算,兩百個家戶就足以買下一座屬於自己的農場,聘請一位農民專職生產,在這樣的農場中,可以小規模生產多樣化的有機蔬果,還能夠少量飼養家禽家畜,消費者可以和農民討論他們想要拿到哪些產品。目前在鹿特丹、布雷達等城市,都已經有Herenboeren組織出現。

瓦赫寧恩大學社會科學院教授迪爾克・路普(Dirk Roep),正籌備在學校附近的埃德(Ede)市,發起一個新的Herenboeren農場。Dirk表示,目前他已經募集到一半的成員,但他也坦言,要找到一個大家都能夠接受、距離適中的地點,仍需要一段時間。

小農扎根在土地 人與生態都顧及

留著一頭金色長髮,打著赤腳,艾斯克・哈格拉斯(Elske Hageraats)剛結束田間採收工作,忙著把當天採收好的櫛瓜、生菜和漿果,分別放進每位農場會員的蔬菜箱中。哈格拉斯工作的圍牆莊園農場(De ommuurde tuin)農場,位在距離瓦赫寧恩大學,大約30分鐘腳踏車車程的一處小山丘上。

圍牆莊園農場的外觀,正如其名,圍繞著一道古老城牆,17世紀時,這裡曾是奧蘭治威廉三世(Willem III van Oranje)的菜園。1999年時伊斯特・卡勒(Esther Kuiler)租下這片土地,開始在這裡實踐他對生態農法的願景。

哈格拉斯在這裡實習兩年後,現在每年5到11月,在這裡擔任全職員工,其他時間則是兼職。圍牆莊園農場的土地分成八大區塊,形狀和八卦陣有異曲同工之妙, 哈格拉斯說,分成八區是為了輪作不同的作物,在她的帶領下,可以發現,農場中的物種多樣性非常高,甚至還有許多外面已經找不到的古老品種,例如一種古老品種的裸麥,植株特別高,根特別深,能夠涵養水源,因此在不同區塊輪作這種裸麥,就可以達到養地的效果。

哈格拉斯解釋,農場和瓦赫寧恩大學的種子銀行合作,種子銀行提供他們保留的品種,然後也會定期到農場紀錄這些蔬果的生長情形,在這片大約一公頃的農園裡,就種植了超過400種作物。

 

圍牆農場內作物多樣化

儘管對農業充滿熱情,像哈格拉斯這樣有心務農、從事生態農法的年輕人,卻很難擁有自己的農地。國土面積小、農業產值高,使得荷蘭的農地價格,相較歐洲其他國家來說十分貴,最貴的一公頃要12萬歐元(約為台幣420萬元),便宜一點的大概也要7到8萬歐元,尤其是生產種子的農地,價格最為高昂。比較普遍的做法是向大農去租一小塊地,同時也可以向他們租用農機,或者是先在已經經營出階段性成果,有能力聘請員工的生態農場裡打工。

為了彼此支援、共同解決從農過程遭遇的困境,一群荷蘭青農、小農成立了Toekomstboeren組織,意思是「未來農民」,哈格拉斯也是成員之一。「我們之中有些人來自都市、有些來自農村,但我們都需要有能夠彼此交流農業技術和農事的管道」,她說。目前,「未來農民」已經有數百位成員,雖然影響力仍然有限,他們在各地找尋青農,書寫這些人從農的歷程、拍攝短片,「我們想讓更多人看到我們的故事,知道農業還有一些不一樣的可能」,哈格拉斯說。

青農Elske介紹蔬菜箱

準備離開圍牆莊園之前,我和哈格拉斯聊到現在荷蘭興起的Herenboeren風潮,她笑著說,接下來她即將參與瓦大教授路普的Herenboeren農場計畫,只等著能夠盡早募集到足夠的共同發起成員。

農業生產要繼續擁抱科技,或者走向生態?環境變遷的速度,並不會隨著人們的爭論而慢下腳步。哈格拉斯已經找到她的下一步,未來的荷蘭農民,下一步又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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