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為證:中石化台鹼安順廠受害的居民和土地

採訪 陳寧 林燕如,撰稿 陳寧
攝影 張光宗 葉鎮中,賴冠丞 陳添寶
剪輯 葉鎮中

數十年來,化學工廠為當地帶來繁華,也默默侵蝕著這片土地。關廠後,廠區內存放了高達五千公斤的五氯酚,更沒有妥善處置,毒物經由雨水沖刷,進到土壤和水中。不知情的居民,長期在這裡捕魚食用,就這樣把累積在魚體中的汞和戴奧辛吃下肚。

帶點鹹味的海風,綿延的魚塭、紅樹林,是台南海岸常見的風景。遊客們戴上斗笠、搭著膠筏漫遊四草古運河。平靜的濱海地帶,卻藏著一段經濟發展歷程中,不光彩的過往。漫長的國賠訴訟歷程,耗資數十億的土壤整治工作,飽受工業遺毒之苦的居民和土地,傷痕何時才能撫平?

坐在輪椅上,聽著收音機。林顯中說起話來十分吃力,視力受損的他,已經看不清眼前來訪的客人。林顯中退伍後進到台鹼安順廠工作,直到1982年關廠為止,在廠內工作七年,換來短暫的溫飽,接下來數十年,卻在病痛纏身中度過。肝硬化、糖尿病、視力退化,每個月上萬的醫藥費,靠著妻子經營雜貨店勉強度日。

台鹼安順廠的前身 日本鐘淵曹達株式會社

台鹼安順廠的前身,要回溯到1942年,當時日本鐘淵曹達株式會社強徵民地,成立工廠生產燒鹼、鹽酸和液氯,並為日本海軍製造毒氣。戰後,國民政府接收日產,更名為台灣鹼業公司安順廠,1960 年代,開始生產五氯酚,製造農藥,外銷日本。

不只是在廠內工作的員工,居住在安順廠區周邊顯宮里、鹿耳里、四草里的居民,也深受其害。

數十年來,化學工廠為當地帶來繁華,也默默侵蝕著這片土地。關廠後,廠區內存放了高達五千公斤的五氯酚,更沒有妥善處置,毒物經由雨水沖刷,進到土壤和水中。不知情的居民,長期在這裡捕魚食用,就這樣把累積在魚體中的汞和戴奧辛吃下肚。

拄著拐杖,才能勉強起身行動,受到戴奧辛毒害的蘇文振,視力受損,患有糖尿病,客廳的桌上,擺滿各式各樣的藥品。

中華醫事科技大學教授副教授黃煥彰指出,1994年清華大學測到魚裡面有戴奧辛,2002年,成大教授李俊璋團隊測到居民血液裡面有戴奧辛,但政府卻採取隱瞞態度,同年8月,經過黃煥彰與媒體披露,安順廠區遺留的戴奧辛與汞污染問題,受到社會重視。2003年8月,相關單位才首次在當地舉行說明會,同年12月,環保署公告安順廠區為污染整治場址。這時,距離台鹼安順廠關廠,已經過了22年。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標準,人體對戴奧辛的可容忍值為每克脂肪32皮克,而相關單位為居民進行血液檢測,發現體內戴奧辛濃度最高的數值,居然超過三十倍,高達951皮克,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案例。

居民身心飽受折磨,生計受阻,同時還得面臨外界的污名。環境與民眾遭遇的毒害,誰該負責?數十年間,台鹼安順廠區的經營權歷次更迭。

整治中石化台鹼安順廠區 走上訴訟的漫漫長路

台鹼公司原為國營企業,1982年關廠後,隔年併入中石化公司。1994年在經濟部主導下,中石化公司進行民營化。2002年安順廠污染問題爆發後,中石化認為,污染行為是發生在國營時期的舊帳,拒絕買單高昂的整治費用,提起行政訴訟。2003年,監察院行文糾正經濟部未妥善處理中石化污染問題。2007年,最高行政法院最終判定,中石化必須概括承受台鹼時期的權利與義務,負起整治責任。

進到整治中的安順廠區,受到污染的土層已經陸續挖起,其中濃度高達6千4百萬奈克,打破世界紀錄的這批土壤,已經牢牢封存在混凝土中十多年。其餘的集中堆置在廠區中央,用黑色的防水布覆蓋。

2008年中石化開始投入整治。土壤中的戴奧辛,必須經由高溫破壞分解,也必須同時分離、收集另一種污染物汞,是一大挑戰。2015年,中石化開發出熱處理技術,經過試車之後,2018年4月台南市政府核准,以每小時六噸的燃燒量,處理戴奧辛濃度五萬奈克以上的土壤。戴奧辛濃度低於五萬奈克以下的土壤,則經由濕處理程序,以水洗篩分的方式,降低污染物的濃度。

安順廠區的污染範圍總共為37公頃,總計57萬公噸的污染土壤,部分處理後的土壤,已經回填至廠區內。中石化預計於2024年完成整治,是否能夠如期完成,各界仍在持續關注。過去對環境的忽視,換來的代價,是漫長而龐雜的整治工作。盼望討回公道和補償的居民,則選擇走上另一條同樣漫長且艱辛的道路。

2008年,兩百多位受害居民決定爭取國賠,在法律扶助基金會台南分會與台南律師公會的協助下,向經濟部、台南市政府和中石化公司提出訴訟。想要爭一口氣的想法很單純,公害事件的受害者,要透過司法體系自救,卻不容易。

1994年,桃園RCA工廠在關廠多年後,被爆出土壤與地下水污染,上千位前員工和資方纏訟十八年,2017年二審宣判勞方勝訴,RCA等公司須付出七億賠償金,2018年8月16日,三審即將宣判。

公害訴訟案件往往有幾個共通特點,原告人數眾多,污染證據調查困難,受害者不易舉證,都增加求償難度。長期研究各國公害訴訟案件的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彭保羅觀察到,如何鑑定環境中的毒物,和受害者的疾病之間,具有因果關係,往往是訴訟過程中最困難也耗時的工作。

至於台南安順廠區的海水池底泥中有戴奧辛,海水池中的魚也有戴奧辛,要怎麼證明居民體內的戴奧辛是來自這些魚?要怎麼以科學方法,確定居民罹患疾病,和環境中的戴奧辛之間,具有因果關係?

透過比對戴奧辛的指紋圖譜,以及回溯提告民眾的疾病史,鑑定戴奧辛污染與罹患疾病的時間順序,法官認定兩者之間確實有合理的蓋然性,並減輕居民的舉證責任。

2015年12月,台南地方法院一審判定居民勝訴,經濟部和中石化必須共同賠償居民1.6億。在等待一審判決結果出爐的七年間,許多受害者已經離世,經濟部和中石化仍決定上訴。

2017年8月11日,台南地方法院二審宣判,總賠償金額增加為1.9億,台南地院卻駁回經濟部的國賠責任,由中石化負擔全部的賠償金額。中石化戴奧辛污染自救會會長林吉進指出,在當地居民的認知中,台鹼安順廠的毒物就是經濟部製造的,經濟部如果完全沒責任,「任何人都不服」。

儘管眾人對二審判決感到失望,律師團仍然肯定,台南高分院針對受害者居住人格安寧受到的損害,判定須給予精神賠償,是進步的見解,希望三審能夠維持判決,讓往後的公害案件,也能援引這次的判例,受害者可以得到更合理的賠償。

從2017年二審宣判至今,身心飽受折磨的受害者,仍在盼望官司能夠盡快定讞,及早得到補償,以及國家對他們的道歉。走上法院討公道的這條路,漫長且艱難,卻是受到環境污染危害的小老百姓,少數可以爭取賠償的管道。

奔波的居民 期盼曙光的來臨

櫥櫃裡擺著一包又一包的藥,牆上貼滿回診單,住在雲林縣台西鄉的吳海清,家門外就可以看到六輕工業區的煙囪。他罹患肝癌數年,每週拖著病體,奔波到嘉義看診,治療過程十分艱辛,也拖垮一家經濟。

2008年開始,雲林縣政府委託台大公衛學院教授詹長權團隊,進行六輕附近居民的健康風險評估,發現鄰近六輕的麥寮、台西、四湖、東勢等鄉鎮,居民癌症發生率明顯偏高,心血管和腎臟疾病也顯著增加。依據這些研究結論,吳海清和其他73位罹癌,或者有家屬罹癌過世的台西鄉民,決定在2015年,向六輕提起民事訴訟,爭取損害賠償。

2017年9月1日開庭這天,幾位原告台西鄉民、環保團體和學者都前來雲林地方法院旁聽。代表六輕的律師指出,流行病學報告不能直接論證因果關係,居民應該要先列舉,自己曾在何時、何地,吸入可能致癌的空氣污染物,數量又有多少。雙方的討論仍然沒有交集,案件進度停擺。

人體會不會因為長期接觸特定化學物質,而誘發特定疾病,需要長期的科學研究與調查,才能證實。這些和工廠為鄰的居民,或者是在工廠內的第一線勞工,常常形容,自己彷彿實驗用的白老鼠。經濟發展的列車,不曾為他們慢下腳步。等到他們警覺,身體變了、病了,想回頭找出原因,往往已經為時太晚。

彭保羅觀察,公害與環境污染的受害者,他們的後代因為父母輩承受的疾病,健康和經濟都可能受到影響,除了透過司法體制自救,國家應該提出更具制度性的保障。

2002年揭發安順廠污染問題的黃煥彰,事隔十多年,現在的他臉上多了歲月的痕跡,仍然在全台各地奔走,調查事業廢棄物非法棄置案件。不少當年他在安順廠區周邊訪問過的居民,已經離開人世。

曾經受污染的土壤,歷經一道又一道的整治流程,不知何時才有重新孕育生機的可能,人的生命,更是有限,拖著沉重的病體,日子一天天過去,還要多久,他們才能看見正義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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