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毒共存‧惠明人

採訪/撰稿 蔡崇隆
攝影/剪輯 張煥宇

1979年的多氯聯苯毒油事件,曾經是許多人的共同記憶,當年中毒的惠明學校盲生受到社會的極大關注,隨後成立的消基會也為他們進行台灣第一樁集體訴訟。近30年後,盲生們多半步入中年,他們已經成為被遺忘的一群人,有人甚至自稱為「流浪狗」。「與毒共存.惠明人」將回顧事件始末,檢視流於浮面的官方照護政策,探訪當年受到這種毒性接近世紀之毒戴奧辛侵害的盲人師生,如何掙扎求生的心路歷程。

1979年,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黨外運動菁英幾乎全數下獄,但是台灣的反對運動經此重挫,反而逐漸抬頭,最後徹底衝破了台灣的民主政治枷鎖。同樣是1979年,台中發生了多氯聯苯毒油事件,包括惠明學校師生100多人在內的中部民眾約2000多人受害,中毒者滿臉爛瘡的電視畫面震驚了全島民眾,尤其已經是弱勢的盲童吃進這種終生難解之毒,更讓人深深不忍。事件之後,台灣第一個消費者保護團體-消費者文教基金會隨即誕生,第一要務就是幫這群受害者進行集體訴訟。懍於強大的社會壓力,政府也成立食品衛生處及環保局,開始由專責單位來為台灣的公共衛生及環保把關。

時光飛逝,近三十年後,政治反對運動已經改寫台灣的權力版圖,美麗島事件成為我國民主發展的里程碑。但是,一樣在台灣環保及公衛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多氯聯苯毒油事件,有多少人還記得?註定與毒共存一輩子的盲童,如今邁入中年,他們的處境又有誰關心?那些罹患各式癌症而病故的受害者,官方又為他們做過什麼?如果說,歷史可以被原諒,但不能被遺忘,這段歷史的空白正好印證了,台灣的環保運動為什麼始終難以振衰起蔽?台灣的公害及食品衛生事件為什麼迄今仍不絕於耳的原因。

所以,回到原點,細細檢視事件的軌跡,探尋眾多受害者與世紀之毒搏鬥的身心歷程,對經濟成長趨緩,環境意識高昇的現代台灣社會來說,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私立惠明學校,是一所由基督教慈善機構興辦的特殊教育學校,免費收容教養盲童及盲多重障礙(含聾啞與智能不足)兒童。1956年,由一位美國基督徒在遺囑中捐出一筆款項而創設於台北,原名「盲童之家」,後更名為「盲童育幼院」。1961年,遷至台中縣大雅鄉現址。1968年,西德基督教惠明盲人福利會接辦該校,再更名為「惠明學校」。

雖然有外國教會的支助,但創辦人陳淑靜仍需四處募款,才能落實盲生學費、住宿費全免的一貫政策(當年官方補助極為有限)。在精打細算、節省開銷的最高原則下,1979年初,商人主動前來推銷價廉物美的米糠油,便在廚師肯定後,送進了惠明學校的廚房。

一百多名師生津津有味地吃了由米糠油煮成的各式食物,直到當年四月,許多盲童的皮膚開始變黑長痘痘,起先以為是青春痘或皮膚病,但是這些後來才知道叫「氯痤瘡」的痘子,也長在頸部、腋下、甚至私處,又痛又癢,而且擠破還有惡臭的油味。等到師生連指甲、眼眶也變黑、而且人數從10人、20人、50人迅速上升到100人時,皮膚科醫師才驚覺到可能是食物中毒。校長陳淑靜當機立斷,封存所有食材及油品,一邊向政府機關請求查明原因,一邊透過擔任醫師的丈夫友人多方探詢可能病因。

當時,台灣不僅環境意識低落,政府的公衛、環保資訊及技術均嚴重不足,連食材及油品中含有什麼毒素,竟然也沒有相關儀器可以檢測。所以,官方調查數月毫無進展,一直到惠明附近工廠員工也出現類似病徵,學校總務郭榮祥跑去核對其食材清單,才發現他們食用的也是彰化油脂公司的米糠油。同時,陳淑靜丈夫的張姓醫師友人,想起11年前他在日本九州行醫時,曾經看過極為類似的中毒症狀,衛生局官員翻閱文獻,才發現1968年日本就發生過多氯聯苯污染食油的大型公害事件。

然而,政府仍然不敢發佈米糠油可能遭受污染的警訊,一直要到當年十月,日本九州大學檢驗我方油品及血液樣本證實,米糠油內的多氯聯苯就是中毒元兇時,官方才正式查封彰化油脂公司及其經銷商。此時,受害人數早已多達2025人,範圍廣及台中縣與彰化縣。值得強調的是,由於米糠油較為便宜,食用者多屬社經地位較低的中下階層民眾。

平心而論,雖然惠明師生及民眾食用的是私人公司生產的油品,事發時多氯聯苯的毒性資訊也屬有限,但多年前鄰國日本即發生過幾乎一模一樣的毒油事件,結果官方得知後,仍拖延多時才公佈真相,這部份其實難辭其咎。不過,國家賠償法當年尚未立法(日後立法又規定不得溯及既往),消基會代受害者進行的集體訴訟,好不容易勝訴,卻發現被告早已脫產。也就是說,這件深具指標意義的重大公害事件,受害者竟然無法從國家或加害者身上得到任何制度性的補償。



2003年,事件發生24年後,71歲的陳淑靜成立多氯聯苯受害者聯誼會,並首度與日本油症受害者支持中心代表佐藤禮等人展開交流,台灣油症受害者的狀況才部份浮現。

根據官方統計,當年惠明受害嚴重師生共74人,目前已有7人死亡,其中5名盲生有4名死於乳癌、肝癌與胃癌,另2位教職員的死因也分別是乳癌與胃癌。

最令陳淑靜痛心的是,唯一一位非因病死亡的盲生陳昭考,是因為臉上遺留的氯痤瘡痕過於恐怖,導致畢業從事按摩工作時遭客人排斥,在謀生困難又抑鬱難解之下跳樓自殺,年僅21歲。

此外,2005年才雙雙因乳癌過世的傑出師生柯燕姬與董金花,也讓惠明人遺憾不已。柯燕姬是台灣第一位考上大學,取得留美碩士的優秀盲人教師,對惠明學校與盲生教育貢獻良多,曾當選十大傑出女青年,有「台灣海倫凱勒」之稱。董金花是花蓮原住民,是惠明第一位盲聾啞學生,天資聰明,在柯燕姬以手指語耐心教導下,原本發展可期,可惜董金花中毒後腫瘤病痛纏身,對學習失去興趣,只有回花蓮老家等死。師生最後一面是在柯燕姬臨終之際,董金花強打精神到醫院探視,陳淑靜至今還記得兩人雙手緊緊交握的哀戚場景,只有無語能夠形容。

惠明學生通常畢業後即離校各自謀生,多數從事按摩業。即使克服外觀可能驚嚇客人的問題,油症受害者年紀漸長之後,體能較一般人消退的快,又是惠明人的一大困擾。小學年紀中毒的吳佳妮、呂文達、與許梅芳都曾經學做過按摩,如今只剩吳佳妮還在苦撐。呂文達說,他很容易疲倦,有時按到一半還差點睡著;許梅芳說,日夜顛倒的按摩生涯對中毒者實在太過吃力,還好他們後來都找到了行政工作。

已經離婚的單親媽媽吳佳妮就沒那麼幸運,因為她有三個小孩需要撫養,而她並無其他專長。最令她難過的是,她的小孩們也受到世紀之毒的波及。因為多氯聯苯除了會引發內臟、神經、生殖及免疫系統諸多病症之外,還有一個驚人的特性,就是會透過女性懷孕過程,將毒素傳給下一代。她的兩個女兒出生時皮膚就相當粗糙,長大後跟她一樣胃腸不好,有時還會呼吸困難。結婚時因為先生要求傳宗接代才生小孩,結果小孩長大後卻感到內疚不已。

當年中毒的盲童們只剩四人還留在惠明學校,因為他們不是孤兒,就是毫無生存能力的盲多重障礙者。其中,菲律賓華僑遺孤鄭珍娜原本就智能不足,中毒後發展更加遲緩,以致四十多歲的她看來仍似停留在兒童狀態;視力沒問題的黎秀香目前在廚房幫忙,原本健壯的身體不知何故不斷變胖,醫生表示可能是中毒導致內分泌失調。唯一狀況較好的只有王展偉,他是在台北新公園被發現的棄嬰,惠明就是他的家,擁有音樂才華的他,希望有一天能當廣播DJ,而且能為油症受害者籌組一個基金會,互相陪伴走出黑暗的一面。

現年75歲的大家長陳淑靜,坦承她早年時並沒有想太多,等到醫師先生過世,她自己的免疫系統也出問題時,才驚覺到如果不趕快為這些弱勢的盲人學生爭取合理權益,一旦她離開人世,情況將更令人憂心。畢竟惠明由她一手創立,學生又是在她照顧下中毒,總覺得有難以割捨的道義責任。

政府在事發初期,曾經進行過一段時間的受害者醫療照護,但在無藥可治的情況下,步調漸漸慢了下來。省政府時期,據說曾定期對受害者做健康檢查,但時至今日,竟然完全找不到當年資料,究竟是精省還是九二一震災時遺失,仍待調查。2003年起由國民健康局提供的健檢,受檢率只有六成左右。陳淑靜與前校長陳麗玉皆表示,官方健檢未提供癌症篩檢,發現受害者有問題也未提供後續醫療措施,只是讓她們覺得像白老鼠而已。而受害者聯誼會三年前提出的多項權益訴求,至今仍未被採納。

此外,政府提供的油症患者就診卡雖然給予受害者門診免部份負擔優惠,但開刀住院皆不包括。呂文達氯痤瘡復發開刀時,就完全自費,他向醫生表明是中毒後遺症,也不被採信。一樣受害且目前皆有甲狀腺腫大問題的資深教師廖脫如、黃美鬲指出,有時醫護人員的態度讓她們覺得相當屈辱,好像拿油症卡只是為了貪小便宜,沒有人還記得這些多氯聯苯受害者,除非她們像當年那樣滿臉爛瘡見人,才會被當一回事。

其實,主辦這項業務的國健局組長蕭淑珍表示,她個人也很想多照顧受害者,只是礙於健保及相關法令,對於擴大優惠範圍或發給重大傷病卡,都有執行上的困難。國內唯一長期研究多氯聯苯污染的專家郭育良認為,為今之計,不是補償受害者多少錢的問題,而應比照公害防治法的無過失主義精神,由政府給予更完善的後續醫療照護,讓受害者享有回復健康的機會,這是整個社會的集體責任。主婦聯盟環保基金會董事長陳曼麗更指出,這個事件追蹤處理的成本當然很大,但如果政府沒有從中得到教訓,對各種公害源頭疏於把關,那麼擦屁股的工作永遠做不完,台灣人民的環境與健康也將不斷面臨各種難以預期的威脅。

最令人覺得驚悚的是,如果一個指標性的公害事件,官方的處理都這麼消極牛步,那麼多年來各地時有所聞的公害問題,到底是如何收尾?惠明受害者因為屬於學校團體,尚有一定的組織與能見度,但他們僅佔當年受害者不到十分之一。據了解,因為官方的健檢意義有限,許多居民受害者又不願被貼上油症標籤,以免自己及第二代被汙名化,所以寧可繼續潛藏。究竟他們的健康狀況如何?歷年死亡人數與死因為何?因為政府無從掌握,迄今仍是一大謎團。

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讓台灣人看見了民主的希望。1979年的多氯聯苯毒油事件,台灣人看見了什麼?

側記

進入惠明,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安詳氣氛,瀰漫在校園裡,身上帶有一種或多種缺陷的孩子們或互相扶持,或由保育員牽引,安靜的行走著。帶領者與被帶領者之間自然散發的愛與信任,是校門外的世界日益難尋的。如果沒有多氯聯苯事件捲起的風暴,他們或許也可以在自己的軌道上喜樂的走完一生。

多數的中毒學生年紀與我相仿,都是五年級生,他們有的仍在與毒搏鬥,有的早在20幾年前就自我了結,有的則是不到中年就因為癌症病故,多麼嚴酷的人生路。紀錄者其實什麼都做不到,只有紀錄,但願能為他們留下生命中的些許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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