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向龜祈求到為龜祈求|我看平安龜

《我們的島》節目 記者/林書帆

在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亞州(Baja California)的潟湖,每年冬季都會有數千條灰鯨遠從北極來到這個溫暖的水域生產、養育幼鯨,在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這些群聚洄游的灰鯨成了捕鯨人的目標,數量一度急遽減少,直到1946年全面禁捕,族群才逐漸從僅存的一、兩千隻,回升到現今將近兩萬隻。

身長十多公尺、重達三十幾公噸的成年灰鯨,遭受攻擊時可不會束手就擒,在過去的捕鯨歲月,鯨魚激烈抵抗導致船毀人亡的情況時有所聞。禁止捕鯨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漁民捕魚時都會避開這些鯨魚。直到1972年,發生了一件怪事:一隻巨大的母灰鯨主動接近漁船,還讓漁民摸了摸牠,才緩緩潛入水底。

如今對當地漁民和賞鯨遊客來說,鯨魚主動接近已經是稀鬆平常的事,母鯨還會把幼鯨推向船隻,彷彿是想教自己的孩子認識人類。真正令人震撼的是,部分鯨魚身上還帶著魚叉造成的傷疤,而灰鯨的壽命長達八十年以上,也就是說牠們很可能還記得自己的親族當年在這片潟湖中如何被獵殺,卻還是願意接近人類。

這個振奮人心的故事,在柯金源導演的最新紀錄片《平安龜》中,有一個相似的版本,主角是平均壽命與灰鯨相近的海龜們。紀錄海洋生態超過三十年的柯金源,1990年代開始潛水時就曾經看過海龜,但牠們一看到人就匆匆游走,幾乎無法拍攝,因此柯金源2010年造訪馬來西亞西巴丹島時,當地不怕人的海龜讓他大惑不解:一樣都是綠蠵龜,為什麼台灣的海龜這麼怕人?他半開玩笑地猜測:「是不是海龜會彼此告知:台灣到了,趕快注意唷,有人類要跑。」

後來柯金源在田野調查中,逐步了解到台灣海龜利用的歷史。在台灣海域活動的海龜有五種:綠蠵龜、玳瑁、赤蠵龜、欖蠵龜與革龜,《平安龜》主要紀錄的是較常見的綠蠵龜。在四、五十年前的台灣,特別是澎湖,食用綠蠵龜龜肉與龜卵的情形十分普遍,使得牠有「菜龜」的別稱;玳瑁被捕捉的主因則是因為殼能製成工藝品。

玳瑁龜甲的鱗片

1989年,隨著保育意識抬頭,五種海龜皆被列為保育類野生動物,2015年,柯金源前往小琉球時,注意到海龜開始變得不怕人、能夠近距離拍攝:「這樣的轉變讓我有了信心,可以再以海龜為環境指標生物來拍片,不然以前就算想拍也拍不到。」製作人于立平表示,拍攝目的並不只是單純紀錄海龜生態:「而是想要從牠身上看到某些東西,比如說看到人對牠價值觀的轉變,或者是看到牠面臨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可能同時也反映了海洋環境的現況。」

于立平點出海龜的特殊之處:牠生活在海洋中,卻需要上岸產卵,因此海洋與陸地的環境改變都會影響到牠。柯金源補充,海龜就像是海陸交界地帶的無國界使者,在紀錄片中,一隻隻海龜將海洋垃圾、漁網纏繞、沙灘流失、人工造島導致棲地破壞等種種環境議題,透過自身的擱淺、傷病、死亡傳遞給我們。

龜甲受傷的海龜   照片提供/蘇淮

透過這些海龜使者們的故事,我們也看到人與自然關係的轉變。片名「平安龜」源於澎湖的「乞龜」文化,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民眾會擲筊取得神明同意,求取一隻麵團做成的「平安龜」,希望一家大小能像龜一樣長壽、健康,也期望出海討生活的家人都能夠「平安歸」。

早年的澎湖,不僅從海龜的肉身獲得物質上的滋養,也向龜祈求平安,從龜的形象取得心靈的寄託。把海龜當作食物來源的不只有澎湖,日本屋久島在早年物資匱乏的時代,也將海龜蛋視為上天的恩賜,居民看到上岸產卵的海龜,會祈求海龜能平安回到海裡,現在人們不再吃海龜蛋,「為龜祈求平安」的文化卻延續了下來,紀錄片也講述了日本、台灣、馬來西亞等地的保育工作者,不僅僅是祈求,還付諸行動保育海龜的故事。

研究人員在馬來西亞海灘發現海龜蛋遭到真菌感染

而海龜對這些轉變的想法是什麼呢?如同科學家還無法確定墨西哥潟湖中的灰鯨為什麼會與人親近,小琉球海龜不怕人的原因也是未解之謎。柯金源說,目前其他離島都沒有觀察到類似小琉球的現象,只有部分潛水同好觀察到恆春海域的海龜開始比較容易靠近,但仍遠不如小琉球海龜的淡定。

海龜究竟是如何決定自己與人類要保持怎樣的距離?柯金源在片中旁白說道,海龜應該有自己的想法,不過他不願意多做解讀,反而是謙卑地認為,我們根本不知道牠在想什麼。

關於海龜,還有許多奧秘是我們無法參透的,我們不知道小海龜出生到成年這段時間吃什麼、在哪裡活動,也不知道為何母龜能記得自己出生的海灘,《平安龜》提供的不是科學上的解答,而是哲學上的反思:龜因為本身的長壽成為人們祈求的對象,如果龜本身過得不好,又怎麼可能護佑人類?

人與自然、與海龜的關係不斷轉變,也仍在摸索著想找到平衡。早年漁民抓海龜來吃、做成工藝品,後來海龜成了觀光業的金雞母,卻又衍生遊憩壓力影響海龜的疑慮。也許人類需要找到方法,跳脫這種對龜「有所求」的關係,才能如同紀錄片片尾所言,為各自的生命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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