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懸崖上的台灣

採訪/撰稿 陳佳利 張岱屏
攝影/剪輯 張光宗 陳忠峰

2015年,大氣中二氧化碳濃度,首次衝破400ppm,是工業革命前的1.4倍,也極可能是地球八十萬年來最高紀錄。人類成為一股強大新興勢力,用數百億公噸的溫室氣體,為地球加熱。地球發燒了,有些地方緩慢、有些地方劇烈,最明顯的證據,是極地的冰… 



過去二十年,格陵蘭的冰每年以2,750億噸的速率消退,海洋變暖所吸收的熱量,占地球氣候系統熱能儲量的90%以上。冰融化了,海溫暖了,暖水帶來不同的魚,格陵蘭居民說,現在常抓到從前沒看過的魚。

湧來的,還有海水。海水因熱膨脹,加上冰川融化,海平面持續上升。風調雨順變得遙遠,颶風、颱風強度大增,臨海的人,淹水變成生活的一部分。

根據政府間氣候變化專業委員會IPCC,2013年提出的科學報告,與工業革命之前相比,全球均溫上升攝氏0.85度,海平面平均升高 0.19公尺。北極海冰在1979-2012年間,發生史無前例的大融化,最壞的情況,本世紀末可能升溫攝氏4.8度。海平面平均上升0.82公尺。



另一份美國氣候中心公布的氣候變遷關鍵報告指出,若升溫幅度更高,萬一格陵蘭與南極洲的冰蓋完全融化,海平面將會上升60公尺。近五十年來,氣候系統出現了千年來不曾發生的大變化,熱浪、乾旱、水災越來越頻繁。

世界變了,人類文明造就了氣候變遷這頭猛獸,牠正回過頭來挑戰人類文明,當下是涵蓋環境、政治與經濟的生死關頭,不管先進或落後,世界各國都捲入這場氣候風暴。

目前全球二氧化碳每年增加2ppm,一旦濃度飆破450ppm,想將全球增溫控制在攝氏2度之內的目標,很可能會在二十五年後粉碎。站上氣候變遷的懸崖,台灣的下一步,該怎麼辦?

極端台灣篇

氣溫持續破表,緊跟著溫度變化而來的還有雨量。比起氣溫忽冷驟熱,降雨型態的變化更是劇烈。從台灣過去六十年的降雨資料來看,平均年雨量並沒有太大變化,但是豐水年跟枯水年的雨量差距,是五十年前的兩倍,意味著旱澇交替更頻繁,降雨越來越極端。

近年來豪雨的另一個特性是,雨量幾乎集中在一兩個小時內。以今年的蘇迪勒颱風為例,烏來福山監測站72小時的累積雨量是792毫米,這在以往並不算少見,但6小時累積雨量高達442毫米,就破了歷史紀錄。氣象局在今年修改雨量分級標準,特別把這種短延時強降雨的特性考慮進去。

台灣大部分城市的排水系統,只能應付每小時40-50毫米的降雨量,台北市的雨水下水道設計標準是每小時78毫米,已經是全台最高,但近年時雨量動輒超過100毫米,排水系統根本來不及宣洩,導致都市內水氾濫。

可以預見的是,當暖化持續,未來強降雨頻率還會增加,山坡地防災跟都市防洪,將面臨更嚴苛的挑戰。

城市和解篇

今年蘇迪勒颱風來襲,新店溪河水暴漲,河面幾乎溢過堤防,讓河岸居民心驚膽戰。台北市是以兩百年的洪水頻率作為堤防興建標準,但在氣候變遷下,堤防與抽水站不再是不淹水的保證。從十年前台北市開始推動總合治水,以滯洪方式減緩淹水壓力,目前在內湖地區有唯二的兩個滯洪池。

今年八月颱風季節,內湖金瑞滯洪池第一次發揮功能。然而在人口密集的都會區,想要找個適合興建滯洪池的山谷,非常困難,只好想辦法往地底開挖。市府在文山區規劃了兩個地下滯洪池,興建經費高達9億。台大土木系教授李天浩計算後發現,地下滯洪池每一立方米價高達11萬,完工後還是不能保證不淹水,還不如將這些錢用在保護附近民眾,以及災難預警上。

治水不只是政府的責任,過去建商興建大樓導致都市逕流量增加,後果卻由全民承擔。現在新的建築法規規定,建商興建大樓時必須做雨水抑制,未來每棟大樓的筏基,都像一座小型滯洪池,不但可以減緩洪水,貯存的雨水還可以回收利用。

不只建築物能儲水,新型態的道路也可以儲水,汐止中正社區這條道路表面有很多孔洞,看起來不是太特別,其實它的秘密藏在地底。原始土層上有可以透水的級配層、儲水的碎石層,再加上導水管及混凝土鋪面,雨水透過地面孔隙,經過碎石層過濾,流到地下的儲水槽。在乾旱時期,海綿道路的地下水成了社區花木的救命水源。當地里長曾經檢測水質,發現碎石過濾後的水質還不錯。

海綿道路還可以調節微氣候。當太陽出來,地下水透過孔隙蒸發,替地表降溫,即時溫度監測系統測量發現,夏天地表溫度跟柏油路面相差20度以上。

除了汐止的海綿道路,台北市大安森林公園也設計了一段透水道路,雨水經過透水瀝青流到地下的水撲滿,再抽到兩邊生態池,讓水循環利用。

過去一百年,暖化導致全球增溫,台灣都會區氣溫上升了1.4度,接近全球平均值的兩倍。天氣風險管理開發公司總經理彭啟明指出,台灣城市因為過度水泥化,夏季甚至比赤道附近的新加坡還熱。熱島效應不只是加溫,也會造成局部性暴雨增加。

海綿城市可以減緩熱島效應,間接減少暴雨發生的機會。學者認為,不只道路與建築應該海綿化,都市公園綠地也應該全面體檢。靜宜大學生態系副教授楊國禎指出,過去我們的公園是以溫帶國家為範本,種植草皮與單一樹種,卻不適合台灣的氣候環境。如果公園綠地要真正發揮都市之肺功能,必須種植適合本土環境的樹種,營造多層次可以自然演替的生態。

部分景觀規劃者也開始調整思維,把都市微氣候當作規劃依據。南港三重世貿公園依據當地氣候種植多樣的本土樹種,創造丘陵與山谷的地形起伏,在小型人造谷地裡栽種了一百多種本地蕨類植物,利用雨水回收做噴霧與澆灌,達到調節微氣候效果。

今年一項針對全球301個城市面對自然災害與事故的調查結果出爐,台北市被評選為全球最脆弱城市。假如我們的都市發展繼續走過去水泥化的老路,我們的城市恐怕會越來越難生存,面對氣候變遷除了要改變道路、建築、公園綠地,還包括整體都市規劃,從每個方面找出與氣候的和解之道。



生態變異篇
 

人類可以透過軟硬體調整,來適應氣候變遷,但野地生命可少了這份主動權。覺得不對勁,牠們通常是想辦法搬家,但踏上旅程後,是不是都能找到合適的新家?或者想動卻動不了?

動物能遷移,植物得透過種子世代交替才能移動,有些跑得快,有些跑得慢,原有平衡產生錯亂,物種間也許互利共生的關係瓦解,也許面臨更激烈的地盤競爭。

台灣大學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副教授丁宗蘇,二十多年前曾接受玉管處委託鳥類資源調查,從海拔1400公尺到3700公尺,設了五十個樣點記錄鳥類分布,兩年前他重回舊地,帶回數據,發現這一帶有長期資料的三、四十種鳥裡面,大概有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往上遷移,平均上升60公尺,面臨最大壓力的是岩鷚。

岩鷚是台灣特有亞種,是分布海拔最高的鳥,住在3000-3900公尺的山頭,丁教授調查發現,牠們分布的海拔下限,已經上升了50-100公尺。雖然台灣3000公尺以上的山有258座,超過3600公尺的卻只有16座,高處山頭腹地小,不只岩鷚,其他冰河孑遺生物,像是玉山圓柏、山毛櫸、山椒魚都是高危險群,就連國寶魚櫻花鉤吻鮭,也很危險。中興大學陳吉仲教授曾計算,想保護國寶魚不因氣候變遷而滅絕,平均一尾要花掉兩百多萬元。單一物種,就需要這麼高的成本,繼續暖化,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

根據IPCC的報告,如果溫度上升攝氏1.5-2.5度,全球20-30%物種可能面臨滅絕;如果上升超過攝氏3.5度,面臨滅絕的會有40-70%。若生態系統結構改變,生物多樣性減少,無可避免的也會影響人類的食物來源,氣候變遷,將改變餐桌上的組合。


 

餐桌危機-農漁大挑戰篇

海洋,占地球71%的面積,是地球表面最大的儲熱體,如今,海是匹脫韁野馬。

人類排放的二氧化碳,平均每年有35%排到海裡,大量二氧化碳進入海洋,溶解後形成碳酸,過程中釋放氫離子,導致海水變酸。工業革命以來,海洋平均酸鹼值從8.21降到8.10,並且以每年增加0.02的速度,持續酸化。酸化的海水會讓珊瑚白化,將熱鬧的珊瑚礁生態系化為寂靜死城。陳吉仲教授指出,未來氣候變遷將造成全球珊瑚礁系統,每年高達1700多億到6000億台幣的損失。

二氧化碳帶給海洋的另一個變化是溫度,IPCC報告指出,全球海洋表層溫度,每十年上升攝氏0.11度。溫暖的表層海水壓制住底層的水,缺乏對流,連帶缺乏營養,生產力就會降低。台灣附近海域溫度就在上升中。台灣海洋大學環境生物與漁業科學學系系主任呂學榮表示,東北部海面近三十年上升了0.8度,是附近海域上升最快的,這樣的速度是全球海洋平均溫度上升的兩倍以上。

南下的魚減少,隨著暖水北上的魚種反而增加,原本台灣在秋冬與春天各有一波漁獲高峰,近二十年來,秋冬時的烏魚,春天時的鯖鰺,都有明顯的下降。

海的轉變,漁民最清楚。住在基隆和平島的李船長,一家三代都是漁民,固定在近海捕捉洄游性魚類。但是熟悉的海,卻越來越摸不透。現在滿載而歸有點難,有時還會空手而回。呂學榮指出,海溫上升導致魚群分布範圍和界限改變,魚汛失序、魚種錯亂、漁民的捕撈經驗就會失效。

台灣附近海洋是未來會生產潛能降低的熱區之一,減少污染,適度捕撈,讓海洋系統保持戰力,才有籌碼面對挑戰,而魚肉來源的另一個系統:養殖漁業,也得拿出新做法。

嘉義布袋從事生態養殖的邱經堯,堅持完全不用藥,餵給魚蝦的是天然飼料,魚蝦吃得好,身體健康,遇上乾旱、暴雨或氣溫變化,捱過極端時刻的能力也就高。

相同的觀念,一位從事自然農法的農民,也應用在水稻上。當農業改良體系,忙著尋找耐旱、耐熱的新品種,詹武龍認為完全不用藥物與肥料,作物的根系發展得比較深,才能面對激烈天候。

水稻是颱風災害中,損害最嚴重的作物。而氣候變遷導致颱風強度增強,頻率增多,對台灣農業造成的損失,年年增加。中興大學陳吉仲教授統計,1991-2000年的颱風農損每年不到100億,2001年至今,颱風農損平均卻已經高達160億。

來個颱風,翻天覆地的不只山林水土,還有糧食市場。2015年,蘇迪勒颱風造成菜價上揚14%,單單一個颱風,農林漁牧的總損失就高達31.5億。氣候變暖,從產品到資源,都是挑戰。

情勢嚴峻,不只台灣,這是個全球性的問題。台灣的糧食自給率大約三成,陳吉仲教授表示,萬一無法從美國、加拿大、澳洲,這些糧食大國進口,我們有多少的農地跟水資源可以配合。

當下農地種農舍,農地種工廠,工業與農業搶水等等,導致良田急速消失,而慣行農法依賴藥物與肥料,對農地來說也是負擔。其實農田可以減緩暖化,顧好現有農地,就是調適策略的一環。

守護環境與糧食,不但要看天,更要看人,除了等政府有所作為,決定權,有一半在你我手裡。善待海洋、森林、濕地與農田,順應自然,在氣候危機中,才能替未來多爭取一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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