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之路2017全球大會觀察筆記(一)

文/攝影 陳寧

2017年7月,筆者受農運組織農民之路(La via campesina)的邀請,前往採訪於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區舉行的第七屆全球大會。成立於1993年的農民之路,是目前全世界最大也最具代表性的草根農民運動組織,每四年舉行一次全球大會,目前成員有來自79個國家的164個農民組織,長期致力於爭取小農的自主權,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捍衛糧食主權、推動生態農業、爭取鄉村中性別平權皆是農民之路二十幾年來,不斷推動的核心價值。

透過農民之路與主辦本次大會的EhneBizkaia(巴斯克自治區-比斯開農民團結聯盟)安排,筆者訪談了幾位巴斯克在地青農、也拜訪了幾個以生態農法經營的農場,得以從有別於一般旅遊指南的角度,認識巴斯克自治區的歷史以及農業現況。而透過巴斯克青農所面臨的困境,也讓我們得以進一步了解歐盟農業政策的問題。              

青年守農地  行動藝術諷刺政府 

一位穿著帽T的男子,緩緩將一輛滿載泥土的單輪推車,推進西班牙比斯開省格喬(Getxo)市中心嶄新的地鐵站內,將泥土倒在光亮潔淨的地面上。兩位農民拿著鋤頭來到這堆泥土旁,把土整平,在上面「種」下幾顆飽滿渾圓的包心菜之後,面帶微笑的離開。

不久之後,另一位穿著螢光背心和工作服的人來到這裡,拿出袋子裡的水泥,毫不留情的撒在泥土和蔬菜上,接著又拿出木樁,從包心菜上打下去,徹底毀了這處小菜園…

這是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區一群青年所發起的一場行動藝術,諷刺當地政府,正在以拓展大眾運輸系統之名,大興土木、開發農地。

占地青年發起的行動藝術,用水泥蓋住農作物來諷刺當地政府不斷大興土木。(圖片來源:Tosu Betirako)


巴斯克自治區位在西班牙北部,這個古老的民族和其語言的起源,至今仍是個謎。巴斯克語沒辦法和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一種語言被分類為同一語系,是世界上少有的「孤立語言」。然而,19世紀因為鐵礦開採,巴斯克區內以畢爾包(Bilbao)為中心,開始快速發展出造船、煉鋼、煉油等重工業,吸引大量外來人口移入,漸漸動搖巴斯克人傳統的文化與社會網絡。

1950年代,獨裁者佛朗哥 (Francisco Franco)強化了發展工業、摒棄農業的方向,而在他高壓統治期間,巴斯克文化受到極力的打壓。西班牙內戰期間,佛朗哥甚至「邀請」德國納粹軍隊,空襲巴斯克地區內的格爾尼卡小鎮,畢卡索用他的憤怒和畫筆,畫下了受到戰火蹂躪的百姓,「格爾尼卡」這幅畫,現今已成為控訴戰爭暴行、追求和平的重要象徵。

佛朗哥政權倒台後,巴斯克地區並沒有迎來真正的和平,當年巴斯克人為了對抗獨裁政權,成立地下反抗組織ETA(巴斯克祖國和自由),西班牙推動民主化過程中,巴斯克地區雖然成立自治區, ETA並不因此滿足,持續爭取巴斯克獨立,而且行事手法越來越極端和激烈。

ETA發動恐怖攻擊來訴求獨立的手法,傷及無辜平民,引來多數西班牙人民的反感。經過了公民社會的漫長溝通與協商,2017年4月,ETA終於宣布卸除武裝,讓巴斯克人民得以走向和解的開端。

巴斯克自治區政府則於1998年,決定在畢爾包興建古根漢美術館,同時開啟一連串的景觀改造工程,將晦暗的工業城,搖身一變成為文藝港都。金屬閃亮外觀,流線造型,彷彿大船入港的古根漢美術館,如今不但成為西班牙重要的觀光景點,也一度吸引不少台灣的地方首長前往取經。

觀光興起房價土地飆漲  農民無地可耕種 

屬於畢爾包都會區一部分的格喬市,由於位處海岸,也發展起觀光業,出身格喬市的在地青農貝佑,開著車帶我們來到畢爾包港邊,小山丘上蓋滿了一整排豪華度假別墅。

貝佑在大學時唸的是英語文學,畢業之後他選擇成為一位農民,也積極參與各種倡議抗爭行動,但他不是農家子弟,沒有繼承農地,老一輩農民的性格,又多半不願輕易租地或售地給外人,找尋耕地成了一大難事。

近年來,西班牙失業率高居不下,一直在20%上下徘徊,一片不景氣中,觀光是少數能支撐經濟的產業。但大力發展觀光,除了造成居民失去平靜生活、觀光區物價房價飆漲等副作用,農地也水漲船高,並且面臨開發壓力。

格喬市海岸的豪華別墅區


「務農十五年來,我已經換過六處不同地點」,貝佑無奈的說。他必須不斷找尋願意出租土地的人,每到一個新的地點,就要適應新環境,一切從頭開始,這樣的窘境,讓他很難設定長期的目標,工作也變得很不安定,至今更沒有能力買下任何一塊農地。

儘管如此,貝佑還是積極參與各種公共議題。他生產的作物,除了直接配售給一些固定合作的餐廳、商家以及消費者,也在當地的在野黨聯絡處設置銷售點,有時候,他忙著上街抗爭,就由他的母親幫忙賣菜。

2011年,他和格喬市的一群青年,發動了一場占地行動。自從興建古根漢美術館後,巴斯克政府至今仍持續進行一連串都市開發和更新計畫,其中一個項目,是要打造連接畢爾包機場、畢爾包市區,和濱海地區的一系列捷運網絡。

根據當地政府於2001年發布的城市總體發展計劃(General Urban Develop Plan,PGOU),格喬市內有250公頃的土地,被列入開發範圍。2007年,政府更打算實施一項造鎮計畫,興建三萬戶住宅,其中八千戶位在格喬市,大片綠地即將變成水泥叢林的隱憂,引發3000位居民上街反對。

有學者批評,PGOU制訂時正值房市泡沫,當時設定的經濟與人口成長目標,不但跟後來的實際發展情況完全不同,現今的價值觀也更重視在城市中保留綠地、不要過度水泥化,這份計劃早就應該重新檢討。

當地政府徵收車站附近農地,規劃為300個車位的大停車場(圖片來源:Tosu Betirako)


隨著2008年金融海嘯來襲,財政困窘的政府,無力再進行這樣的大型造鎮計畫,都市開發的腳步卻沒有完全停擺,當地政府持續興建捷運系統,先將格喬市中心的車站地下化後,又於郊區新建Ibarbengoa車站,並徵收車站旁一片大約兩、三公頃大的農地,規劃為300個車位的大停車場,目的是為了讓民眾把車停在此處,再搭捷運進到市區。

當地青年們卻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他們認為,建造停車場的這個設計,本質上仍然是在鼓勵民眾使用汽車。更荒謬的是雖然在2011年就完工,捷運列車卻從來沒有停靠過這一站,車站附近也僅有不到十戶居民,眾人戲稱這是個「幽靈車站」。

2011年就完工的Ibarbengoa車站,捷運列車卻從來沒有停靠過,居民戲稱這是個「幽靈車站」。


為了阻擋興建停車場,以進一步阻止Ibarbengoa車站正式啟用,一群青年占領了這片農地,在上面興建抗爭小屋。

占地蓋抗爭小屋  用創意阻擋農地變停車場 

在貝佑的帶領下來到抗爭小屋,很難不對眼前的景象感到好奇。在台灣,可能不用幾個禮拜,政府就會派出大批警力和怪手,來強制拆除,為什麼在這裏,占領行動卻能夠持續六年之久?

青年興建的占領小屋,進行長期抗爭。


貝佑解釋,地方政府其實一直試圖想把他們趕走,不過也擔心暴力鎮壓會引起社會反感。事實上,不只是政府不希望引發流血衝突,占地青年們也不願意使用暴力,讓周遭居民對他們產生負面形象。因此,警方時不時以查戶口為由前來「關切」,更幾度採取行動宣稱要拆除,青年們則以架設防禦工事的方式來阻擋,堅守非暴力抗爭原則。

他們也發起各種具有創意的行動,除了到地鐵站裡種菜、在阻擋警察的拒馬上畫上畢卡索名畫格爾尼卡,也曾經一群人裸體、全身抹上泥土,在抗爭小屋旁烤火煮食。儘管有些行動看似搞怪,格喬市民有了過去力抗PGOU的經驗,都十分力挺這群占地青年,幾次上街遊行,都有數百人響應。

抗爭小屋裡面有簡易的上下舖床板,也有廚房,牆壁是木板、瓦楞紙板,裏層抹上泥土,全都是可以回收的素材,青年們輪班住在這裡,同時還裝設了雨水收集系統,和太陽能發電裝置。

小屋外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蔬果,貝佑說這裡提供了想務農的市民們一個實驗基地,初學者可以在這裡實驗各種生態農法,有堆肥間,也有生態廁所和生態池,還有共用的農具間,裡面存放了他們自己保留下來的各式種子,現在大約有十幾位市民在這裏耕作。他們也經常舉辦各種活動,小農們分享農作物,和周邊鄰居建立友好的關係。

青農貝佑為我們示範怎麼製作有機堆肥


正如貝佑所說:「這只是個小地方,我們的行動雖然渺小,不過我們想傳達的理念非常的深遠」,六年來,這場占地行動所產生的意義,過程中促進人們對都市化的反思,及其建立起的人際網絡,早已超越了保衛這片農地本身。

不過,從工業化轉型發展觀光產業,造成地價飛漲、農地流失,只是讓巴斯克青農難以生存的原因之一。另一個更大的原因,則是歐盟共同農業政策(Common Agriculture Policy, CAP)造成的農企業圈地現象。